消化外科主任赶紧看了过来,发现前一刻还清晰的术野转眼就被炎性渗出物覆盖,顿时也脸色大变。
果然,出意外了……
此前没有人具备施行这台手术的经验,因此术前讨论做得再详细,实际上也没有太大意义,因为临床的情况永远比预估的要更加复杂。
此时就是最好的证明。
病历中一个看似被淀粉样变引发的、不太起眼的慢性感染,如今成为了挡在进一步手术面前的一座大山。
而想要跨过去,何其艰难。
先不提怎么处理炎性渗出物,重点是,他们甚至难以分辨出支气管、血管等等组织,根本没法确认大网膜的移植覆盖范围!
“怎么办……”消化外科主任表情凝重,握着刀的手微微发寒。
就在这时,一道四平八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许秋在短暂的歇息后,重回主刀位,不慌不忙地道:“我来。”
消化外科主任诧异不已,没有多说一句话,默默地让开了位置。
许秋迅速扫了一眼,眼中也闪过一丝吃惊,
他有过预料,猜测廖相瀚的病情可能瞬息万变,但怎么也没想到仅仅是数分钟的时间,之前还乐观的支气管残端瘘口竟然就一片狼藉了。
这还是在手术损伤-30%、缝合效果翻倍的前提之下。
如果损伤稍微重一点,或者是缝合出现哪怕多一分的张力,都有可能直接丧失手术机会!
“如果真用了直线切割缝合器,可能真就前功尽弃了!”许秋眼底闪过一丝庆幸。
缝合器胜在标准化流程,哪怕是一个主治医师上手,也能做出堪称完美的缝合。
但它的缺点也在这里,哪怕把操作者换成缝合大师,上限还是只能到堪称完美。
而许秋的专家级手法,加上手术状态提升、缝合效果+200%,却能达到真正的完美。
也正是他对于手术细节的苛责,才不至于沦落到返工、重新缝合的地步!
“缝合没问题,不必拆线重新来过。
“眼下的关键有两個,一是清理炎性分泌物,二则是辨认出肺段血管、支气管!”
许秋眼神闪烁间,迅速理清了思路。
清理炎性渗出物不算难,交给呼吸科主任即可,自己只需要负责后者。
如何辨认肺段血管才是重点。
这也是让手术室众人脸色大变的核心。
手术中,术野被污染是大忌,但比它更可怕的,是术野被毁损!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之下,许秋只是盯着术野看了片刻,便抬了头,与其同时一连串的命令下达。
“吸引、电凝,做无血化游离。”
“准备预阻断。”
“行术中纤维支气管镜检查!”
“……”
手术在短暂的停滞后,再次如齿轮一般恢复了运转。
许秋安排人员的同时,手里也没有闲着。
针对渗出物,他采取的方法比较简单粗暴,就是用吸引器加电钩,用吸引器暴露的同时清除渗出物、烟雾和术野出血,电凝刀同步上阵,迅速清扫出一片术野。
至于预阻断,则是为了实现对肺动脉和支气管之间的快速解剖,以及给后续的术中纤维支气管镜做准备。
思绪涌动间,许秋再次有了动作。
他麻利地游离肺动脉近心端,而后在胸腔镜下释放无损伤血管阻断钳,随着咔一声响起,监视器中,肺动脉近心端被精准阻断。
做完这些,许秋才轻轻地喘了口气。
有了预阻断的保护,哪怕之后解剖分离、做支气管镜发生大出血,情况也会变得可控!
很快,术中纤维支气管镜也准备好了。
众人还在迟疑……支气管镜最大的作用是深入呼吸道深处,进行直观的观察和取样,但也没听说它能做术中的定位啊。
疑惑之际,许秋已经操纵着纤维支气管镜进入了病人的气管。
距离最近的呼外主任同样是满腹疑窦,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左下肺的一根支气管亮了一下。
呼外主任猛地瞪大眼睛,凝起眸子看去,支气管上方的肺组织还有许秋之前用电凝棒做出的标记……这里正好是需要定位的左下肺前基底段!
这一刻,呼外主任霍地抬起头,望向许秋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找到了。”此时,许秋的声音正好响起。
他把支气管镜交给助手,自己则磨刀霍霍向光源,对准发出亮光的肺段支气管,三下两下完成了锐性分离。
而后又是一根漂亮的-0 Prolene线间断褥式缝合加固。
短短几分钟内,原本一片模糊的残端瘘口恢复了刚完成切除时的状态,各条血管分明,肺段支气管残端也被完美的缝合术加固……
手术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众人略显呆滞地望着这清晰得无以复加的术野,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这就搞定了?
消化外科主任沉默良久,突然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其他人同样满脸疑惑。
尽管都在手术室里,但只有距离最近,负责扶镜的呼外主任注意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在其他人眼里,就是许秋完成了吸引,完成了预阻断,接着把纤维支气管镜置入,然后就结束了。
从没听说纤维支气管镜还能帮忙找靶段支气管啊!
眼见其他人都没有看出玄机,呼吸科主任心里总算是有了一丝安慰……以后谁还敢说我不像呼吸科医生?
他解释道:“支气管镜的作用,其实不是探查,而是提供光源!”
“提供……光源?”消化外科主任愣了一下。
呼外主任点头,道:“从外层想要确认靶段支气管几乎不可能。因此许医生选择置入支气管镜,操纵其从气道进入靶段,然后通过支气管镜的光源确定所在位置,再结合之前在肺段表面的标记,自然就能判断到底是哪一根支气管!”
听完呼外主任的解释,手术室再次陷入了死寂。
众人呆滞地望着许秋,脑子里同时闪过一个疑问。
他真的只是心外科医生?
接着,所有人又同时看向呼吸外科主任。
为什么你当个扶镜手还一脸得意……你是主任医师啊!
……
这场危机把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但谁也没有想到,最终就这么被许秋轻易化解了。
随后,消化外科主任再度上阵。
先是在心膈角处打开膈肌,然后从此处游离、牵引部分大网膜组织进入胸腔。
沿着许秋预设的坐标和范围进行包埋、移植与覆盖。
做完这些,最后再缝合膈肌。
至此,支气管与肺段残端的瘘口被一层血淋淋的大网膜完全包裹。
接着生理盐水上场,唰唰唰冲洗术区。
很快,大网膜被洗去了血色,露出了原本淡黄的油润光泽,一层层脂肪中还夹杂着不少小血管丝,这是大网膜内部的营养血管,也是保证大网膜移植后存活、支气管残端瘘口能接受大网膜保护作用的关键!
“无出血!”
“没有活动性出血!”
一块块纱布在胸腔各处探查,除了淡淡的粉红色外,没有一个代表活动性出血的小红点。
而许秋则再度仔细清扫着各组淋巴结和周围脂肪组织,确认无误后,由操作孔在第7肋间置入胸腔引流管。
退出器械的过程中,许秋并没有直接撤除了事,而是逐层在切口上下肋之间以百分之一布比卡因进行肋间神经封闭。
这一操作很繁琐,很多医生会忽略,但实际上却能显著减少病人的术后疼痛。
收尾阶段,许秋逐一关闭胸膜、肋间肌,依次缝合胸壁组织,最后则是将单孔的切口也进行缝闭。
“收工。”许秋的声音落下,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持针钳落在手术托盘上的叮当作响。
这一道声音把仍处在惊愕状态的众人拉回了现实。
呼吸外科主任等人只觉得脑袋恍惚,干盯着屏幕看了好几眼,才反应过来手术已经结束,最后愕然看向已经缝合完毕的伤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胸腔镜下肺段切除手术是几级手术来着?
没记错的话,一个呼吸外科医生,少说也要七八年的钻研,才能独立上台吧……
而这台手术的难度更是顶天了,过程中的险象环生不必多说,光是残端瘘口炎性分泌物渗出,就能让九成的医生无从下手。
而且,还有大网膜移植覆盖的惊天设想!
把呼吸外科和消化科的手术融合起来,组成一个联合手术……这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医生能做出来的事?
关键是,他还是急诊心外方向的啊!
想到这里,呼吸外科主任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看向许秋的目光也充满了热切。
冯泰简直是误人子弟,好好的许秋,让他选什么心外科!
这明明是我呼吸科的绝顶天才!
……
“你知道的主任,我的梦想一直是当一名出色的呼吸科医生。”
手术通道里,面对呼吸外科主任的频频邀请,许秋脸上浮现出和善的笑容。
此刻他的心情也极好,救下廖相瀚,又完成了设想中的手术,双喜临门!
唯一让许秋拿不定主意的是……这台手术的适应症到底能有多宽。
如果仅仅能应对肺淀粉样变的话,那改良胸腔镜下切除与大网膜联合手术的意义并不大。
因为患肺淀粉样变的病人本身就很稀少,一个地区几年都看不到一例,不可能有医生专门去练这台手术。
自然就会被束之高阁。
“那太好了了,我们呼吸科的大门随时对你开放!”听到许秋这番发言,呼吸外科主任嘴都要笑歪了。
原来许秋内心里就想在呼吸科发展!
难怪他能做咱呼吸科的手术……原来他背地里一直在偷偷努力,身在急诊心在呼外啊!
想到这里,呼吸外科主任心里又多了几分怨气。
冯泰为老不尊,竟然强迫一个对呼吸外科心怀热忱的年轻天才,不得不以身侍急诊心外!
瞥了眼呼外主任越发愤懑的表情,许秋心里升起一丝无助……感觉呼外主任好像误会了?
算了算了,雨我无瓜。
许秋主动转移话题,道:“主任,这台手术能发多大的光和热,就看你的研究了。”
这是他深思过后的结果。
自己对呼吸科的了解仅限于胸腔镜下肺段切除术,和之前的经腹切除一样,在某个手术上登峰造极,但缺乏对科室整体的认知。
这也是由于医学行业壁垒极深,哪怕同在临床,不同科室之间同样泾渭分明。
面对一个确诊了肺癌的病人,许秋能精准地完成手术切除,但若是一个未知的病人来到科室,从排查、诊断到最终确诊,手术方案的实施等,他都不如专业的呼吸外科医生。
从这个角度来讲,呼外主任还是有点作用的。
把手术交给他,让他站在呼吸外科医生的角度来整理改良联合术的适应症,以及可能扩展到的疾病与相关领域,这是最省事省力,也最稳妥的办法。
绝对不是因为又想当甩手掌柜。
“你放心,我不会像冯泰一样不负责任!”呼外主任拍着胸口保证道,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安慰不被赏识的千里马。
完了真误会了……许秋心底默默叹息,但表面依旧不动声色,给了呼外主任一个尴尬的笑容。
呼外主任更加心疼了……可怜的许秋,可恶的冯泰!
“我先走了。”许秋眼见误会加深,赶忙快步离开了。
……
也是在同一时间,临医的王院长抵达临海市卫生局,见到了约了好几天的焦瑞局长。
进门的时候,两鬓染着白霜的焦瑞正伏案办公。
王院长则趁机打量起办公室的环境。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焦瑞的办公室,平日里只有市里和省上的会议能和焦局长遥遥打个招呼,此次与焦瑞近距离接触,严格来说算是拖了许秋的福了。
都说焦瑞是个好局长,从工作环境的布局来看,倒是名副其实。
办公室里头,除了简单的陈设外,只有两排三米左右高的书架。
王院长扫了一眼,心里对焦瑞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倒不是因为书架上塞满了书。
而是书架的样式!
很多领导的办公室,也附庸风雅的装了几排书架,书架顶和天花板连在了一块,看起来恢宏气派,儒雅自成。
但,办公室里连个楼梯都没有,根本无从取用最顶层的书籍,连齐人高的那一排排书也都落灰了……这到底是喜欢书呢,还是喜欢“喜欢书的人设带给自己的利益”?
而焦瑞不同。
他的书架上都是拆开了封皮的书,很多本都有翻阅过的痕迹,而且书架正好比人高一些,伸手正好能拿到最上层的一排……这才是真正的爱书之人。
光是“不装”这一点,就足以让王院长相信传言。
“桌上有茶,随意喝。”这时,王院长被突然响起的声音惊醒,他恍然回过神来,发现焦瑞正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王院长顿时赔了个笑容。
刚要为刚才的分神道个歉,王院长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自己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焦瑞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故意等我走神之后再叫醒我,让我还没开口心态上就弱人一筹!
卧槽……好心机的老男人!
王院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谈起TAVR术的事情。
当然,直接说“我摊牌了,我觉得之前谈的条件亏了后悔了”肯定是行不通的,毕竟虽然没有签合同,但一个院长,一个局长之间的谈话,口头承诺本身就很有分量。
因此王院长转而说道:
“之前我们的打算,是把许秋扶持成咱们临海市,甚至整个白云省的专属TAVR医生,这是我们自己的人,以后有飞刀也用的顺手,随叫随到……毕竟自家有TAVR医生总好过从外头低声下气地请人是不是?”
焦瑞微微颔首,这倒是事实。
尽管国内在推进全国医疗公认、医疗资源共享等等,然而现如今连市内的公认共享都做不到,谈何全国?
因此,虽然说国内有不少能做TAVR术的医生,但相比庞大的患病人群来说,这类医生依旧是极其稀缺的资源。
各地名医,连自己省份都顾不过来,白云省想要请他们,低声下气倒只是面子问题,没什么实质性损伤,最要紧的还是费用!
白云省自己没有TAVR医生,那就只能任由他们开价。
但从许秋冒出头以后,形势就能迎来逆转,哪怕许秋之后不飞刀,有他这么个人坐镇,其他地方的名医也不敢狮子大开口了。
甚至……因为许秋掌握了心尖TAVR,其他地区的医生还得来白云省拜师!
“继续说。”焦瑞喝了口茶水,他想看看王院长这张嘴能讲出什么花来。
王院长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稳了,能听进去,那就已经说服了一半!
他很好地掩盖住了自己的情绪,用低沉的嗓音道:“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就不是只关系到我们市内或者是省内,它的影响力非常大,甚至能关系到整个国际医学界!”
焦瑞喝水的动作一滞,他脸上也多了几分郑重,轻轻放下茶水,一双威严的眼睛盯着王院长,沉声道:“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