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送女儿去幼儿园，他就注意到邬盈盈的脸色不太对劲。

皮肤干燥、脸色蜡黄，眼睛粘膜也有点轻微黄染的迹象。

若非距离近，再加上许秋经验极其老道，恐怕还真看不出来。

所以当时他让邬盈盈注意肝脏问题。

但，几个小时前的开腹探查又没有什么发现。

得知结果时，手术室众人心里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

毕竟出现肝损伤不一定是器质性病变，同样也可能是肉眼观察不到的内损伤。

肝脏参与了多种激素的转化，比如参与对雌激素的灭活，一旦肝脏出了问题，机体自然会产生一系列的内分泌失调症状。

但反过来，激素水平的异常也同样会导致直接或间接的肝损伤。

展开了说的话，整个内分泌系统之下的器官网络，

从下丘脑到垂体，然后是松果腺、甲状腺、甲状旁腺以及胰腺等等，

发生功能障碍时都可能从肝细胞损伤、胆管损伤、肝细胞脂肪变性、血管损伤以及肝占位等等方面导致肝脏损害。

其中能直接观察到的，也只有长期肝细胞损伤，明显的脂肪变性以及肝占位了。

然而，此时回忆起邬盈盈从入院到术后的始末，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急剧的血压下降！

在抢救时，邬盈盈的血压曾经急速下降，转瞬间就来到了危险值的边缘。

由于没有球囊止血的条件，许秋当即采取了盆腔双压迫法，止住了出血，稳住了血压，也直接拯救了对方的性命。

从这一举措和后续的结果来看，血压下降应该就是急剧失血带来的。

毕竟压迫止血后立马稳住，怎么看都是这一行为奏效了。

然而此时许秋却意识到了不对劲。

术后探查时，王凡前前后后抽出来的积血，拢共也就一千三百多毫升。

也就占了有效循环血量的百分之二三十左右，顶天了是個二级失血。

这种情况下，何来的血压直线下降？

“不对，血压陡转直下不是因为失血，至少不全是因为失血！”许秋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

当时的状态太危险，后续的抢救更是一环扣一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止血、开腹探查上面了，根本没来得及深思。

然而仔细复盘，许秋终于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

“肝功……”

许秋按下鼠标，点开了邬盈盈的检查结果。

肝功能检查提示：轻度ALP、GGT、胆红素升高。

从这份单子来看，病人的确存在肝损害，但不算严重。

更不对劲了……许秋眼神中闪过一丝谨慎。

尽管黄疸成为了肝病的标签之一，但事实上，临床上出现肝病的病人，同时发生黄疸的概率并不算太高。

一般只有长期遭受肝病折磨的慢性病患者，或是肝癌中晚期的临终关怀病人，才能有明显的黄染。

而以邬盈盈的状况来看，黄疸和肝损的程度并不匹配。

“除开肝脏，还有其他地方加重了黄疸？”许秋疑惑地想着。

他迅速分析起来。

最大的疑点自然就是那夸张的血压下降幅度。

之前的廖相瀚是高血压危象，短时间内血压迅速突破至两百毫升。

而邬盈盈则刚好相反，几分钟内降低到60mmHg附近，若非许秋及时化身一拳超人，对方可能已经毙命了。

没有人能扛得住如此凶猛的血压变化！

“血止住了，所以血压稳定了……”

“之后王凡穿刺抽出积血。”

“然后就是开腹探查。”

许秋脑中再次闪过抢救时的一幕幕场景，一直到庄丽打开病人的腹腔，反馈肝脏并无问题。

就在这时，许秋瞳孔突然睁大了几分，他想起了当时那个不起眼的腹部伤口。

地下取卵机构不会顾忌太多，什么办法能取到最多的卵子就用什么办法，因此可以想见他们尝试过经腹、经阴等入路。

如果对方主要是做经腹穿刺的话，正规机构都得有四五个伤口，更何况是地下诊所？

十几个伤口都不算奇怪。

“只有一个伤口……是因为他们尝试过经腹穿刺取卵，但失败了……失败？”

许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从那个伤口的位置来看，右下腹进去的脏器就太多了，脐水平以下前正中线右边有阑尾、回肠末端、盲肠……肠管后边还有输尿管、膀胱，女性的右侧卵巢、输卵管等。

腹膜后位则是肾脏。

虽然几率很小……但如果取卵医生穿刺时发生了意外，误入腹膜后导致肾脏损伤呢？！

许秋瞳孔微微收缩。

廖相瀚的经历还历历在目……肾脏一旦出问题，急剧的血压抬升与下降都可能发生！

“也不对，肾脏受损的确可能导致血压急剧下降，但后续做了双压迫就稳住了又是怎么回事？

“应该还是跟出血有关。”

许秋摇了摇头，压迫止血完成后血压立马平缓，这意味着出血就是病因。

除非……压迫的同时也解决了肾性血压波动的问题。

但这可能吗？

既然都已经发展到肾性血压异常了，那大概率说明肾脏已经出现衰竭的迹象，怎么可能压迫就能缓解。

许秋刚要摇头，突然之间，他平静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一个思路闪过，他只觉得思维一下子贯通了。

肾性血压异常的确不可能靠简简单单一个压迫就解决，但……能引起血压急剧下降的，却不只是肾性血压异常。

如果穿刺针刺破了肾脏包膜，导致大量血液淤积在肾脏包膜内……

此时增大的包膜囊会压迫周围静脉，压迫腰部动脉，导致病人出现剧烈的血压变化！

许秋脑海中像是有雷电闪过。

但随即，又有些困惑。

理论上来讲，当肾脏出现肿瘤或者是囊肿，进而压迫周围静脉时，就有可能导致回流障碍，出现胆汁淤积症，此时最主要的表现就是黄疸。

正好是轻黄疸、重肝损的的类型。

但问题就出现这里。

时间对不上！

许秋察觉到邬盈盈有黄疸时是早上。

但，她腹部的穿刺伤口大概率是取卵的时候留下的，也就是说肾脏损害也发生在许秋第一次发现黄疸之后。

这一点根本无法解释。

许秋沉着脸。

他的脑海中出现一条条信息，这些都是与肾脏病变相关的知识与经验。

当初他为了TAVR术进行了多次抽奖，其中两次，一次抽中了胸腔镜下肺段切除术，另一次则歪到了大师级的肾脏修补术上。

这也让他对肾脏的了解异于一般的主任。

“……再安排做个腹部CT！”思索很久后，许秋倒是有了几个想法，但不论是哪一个猜测，都必须靠检查结果来确诊。

手术之前，邬盈盈只做了传染病四项、血气分析、凝血功能等等术前常规检查，还做了盆腔的超声和CT，没工夫专门看腹腔。

然而此时，想要进一步确诊，也只能依靠腹部CT了。

安排好进一步的检查项目，许秋看了眼时间，正好也该去上门诊了。

他整理了下白大褂，出了办公室后，避开一双双仿佛在发光的眼睛来到了门诊室。

没多久，下午繁忙的门诊开始了。

许秋往外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头，光是在排队的就是三四十个，这一下午恐怕得突破一百个病人。

三个小时的时间，一百位病人。

平均每个病人的问诊时间都只有两三分钟，不过大多数时候许秋都会同时问诊好几个人，比如等上一个病人在隔间做检查前准备时，他会趁着这几十秒钟叫来下一个病人……

这种堪比竞速般的问诊，极其考验医生的临床能力，若非基本功极其扎实，经验极其丰厚，根本没法胜任。

……

与此同时。

临医综合会议室内，在王院长的忽悠下，一个个眼睛快要喷火的外院医生都渐渐冷静了下来。

最后，王院长又说道：“诸位同僚，试问协和、华西等医院，有谁愿意把自己医院掌握的核心技术共享出来？

“可以说，真正的技术，属于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奢侈品，不是协和、华西这些顶尖医学院自己人，能学到吗？

“TAVR术，还有这个听诊经验，许主任最近改良的联合手术，哪一个含金量低了？

“就拿TAVR术来说，国内外无数名医来白云省飞刀无数次了，讲座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场了，花费的金钱更是不计其数。

“然而直到如今，白云省都没有一家医院能真正掌握TAVR术。

“尤其是某省立医院，听从名医的建议，购置了几千万的配套设备，结果最后没医生能做，打出去的名号是‘已具备开展TAVR术的资格’，实际上他们也就手术室配套了而已，每次做TAVR术还得花重金从天都、魔都请名医……”

听到这里，不少医生都绷不住了。

大会议室内响起一阵阵笑声。

什么叫某省立医院。

你这都指名道姓了！

这事并不是秘密，早就成了白云省很多医院的笑话，甚至隐隐有成为各大医学院入学笑话之一。

省立医院花重金建设复合TAVR手术室，结果自己不会做。

要说一点好处没有那也不见得，至少名医们高兴得不得了，毕竟省立医院这个手术室比他们自己医院的还要豪华，简直把“差生文具多”给阐释得明明白白。

王院长顿了顿，等众人笑完，他才严肃地道：“想要学成TAVR术，要么耗费巨资挖名医。但这些医生，是一般医生能供得起来的吗？

“要么，就成为某家顶尖医院的附属医院，充当附庸！

“但，我们临医愿意跟临海市的同僚们共享信息，而你们付出的，只是来我们医院参加会议，帮我们增加一点影响力而已……

“试问，如果我们不这么做，把技术藏着掖着，难道影响力就会有所减弱吗？

“不会！因为TAVR术摆在这里，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共享，临医都会成为白云省心外科的新锐，成为标杆。

“但我们现在选择与同僚们共同进步，因为我们临医有着更远大的追求，我们希望所有医务人员都能掌握更好的技术，拥有更宽广的未来！”

这番话说得漂亮至极。

开头几句，众人就连连点头，表情无比严肃。

的确，TAVR术门槛太高，他们这些医院想要掌握，要么挖人，要么成为顶尖医院的小老弟。

前者根本做不到。

名医之所以是名医，就是因为他们本身的不可替代性，各地的名医放到全国都是香饽饽，他们临海这个边陲小地方的医院，凭什么拿出比天都那些地方更好的待遇？

没这实力。

至于后者……他们肯不肯低头做小先不谈，顶尖医院也不一定看得上他们啊！

因此，这些年来，白云省的医院都只能不停地请名医来做TAVR术，希望能通过这种手段培养出自己的医生。

但现在，临医把这个机会摆在了面前。

一个能真正学会TAVR术的机会！

而且王院长说得不错，哪怕临医不共享，影响力也不会有丝毫减弱……这哪里是什么缺德的断章狗，这分明是大爱精神啊！

这一刻，综合会议室内众人都惭愧不已。

他们之前还觉得王院长手段卑劣，竟然用这种丢人的伎俩。

但现在反应过来了，为之前的自己感到不齿。

“我真该死……”

“王院长和临医真是伟大，许医生更是无私奉献。”

“就算以后没有什么新技术了，我也要经常来临医参加讲座，帮忙扩大影响力算什么，我还要主动宣传临医的大爱精神！”

“他们是真的希望医学界迎来更好的发展，我误解临医了。跟临医比起来，感觉协和、华西都太自私了一点！”

“毕竟是咱们自己家的医院！”

会议室众人议论不绝，看向王院长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感激。

台上。

将一切收之眼底的王院长微微一笑。

都在预料之中……

实际上，这根本和临医是不是大爱没关系。

临医共享TAVR术、听诊经验等等，都是和焦瑞谈好的条件。

对方倾注资源培养临医，并为临医争取五个亿的省内拨款经费，还有什么建立TAVR术人才培养基地，配备一整套听诊训练模型等等。

而临医则共享技术，提升全市的医疗水平。

也就改良联合术是跟焦瑞谈判之后才出来的……改天再去焦瑞办公室谈一谈，不能让其他人白嫖我家许秋的改良联合术啊！

会议室前排。

冯泰等临医主任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是知道内幕的，当然知道这是与焦瑞的谈判条件。

换言之，这其实是焦瑞背后的临海市为他们争取过来的，而非临医无偿赠与。

虽然说这里面也有许秋和临医愿意共享技术的缘故，但同时也是市里画的饼实在是太香了……

结果没想到，王院长一番操作，把外院医生们的情绪放在掌心里拿捏，最后硬生生让所有外院医生都对临医产生了感激和愧疚的情绪！

“而且，马上就是年底了，到时候还有下一年的发展计划……”

冯泰声音沉稳，眼神深邃地望向台上。

焦瑞虽然答应明年会尽可能以临医为市内医疗建设的中心，给予最大的资源扶持，但，医药领域不是一言堂。

除了卫生局，还有卫健委、医保局等等，不过这些机构的话语权虽然大，却不会主动下场干涉医院之间的纷争。

因此最大的阻力，还是来自于市内的其他医院。

但王院长这么一手，直接让所有市内医院的主任们都入了局，对临医的印象不知不觉也在变好，临医俨然成了“大爱无疆”的代名词……

这种情况下，焦瑞提出以临医为发展核心，各大医院还会强烈反对吗？

“嘶……”听完冯泰的分析，呼吸外科主任只感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其他人也吃惊不已。

这得是多高的段位才能想到这一层……发传单，传单断章，然后发现很多内容都没有透露，最后说明利害。

外院医生的情绪也从平静，到好奇、激动，然后是愤怒，最后恍然醒悟，变成了羞愧。

这特么……真的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王院长太阴了……”呼吸外科主任吁了一口气。

他看了眼后排无数感激涕零的外院医生。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在临医工作真好……不然指不定哪天就碰到王院长这种老阴比，被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

……

下午五点四十多。

许秋给六个加号的病人检查完后，终于结束了下午的门诊。

“许主任，王院长在办公室等你！”刚到急诊科这边，小护士冯晶晶就过来报信。

许秋点头，转身准备往另一栋楼的院长办公室去。

冯晶晶赶忙拦住：“许主任，院长在你办公室呢！”

许秋沉默了一下。

好家伙，自己这地位上升得这么快吗，院长都亲自来自己办公室等候大驾了？

“许主任，可惜你离开得太早了，你是不知道，后面王院长接过会议后，把外院的医生们忽悠得不要不要的……”冯晶晶走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声音倒是挺悦耳。

许秋来了几分兴致，让对方继续讲下去。

听完后，许秋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王院长的骚操作竟然这么多……

果然，自己还是适合埋头搞技术，要是当初的连教授是王院长这种老阴比，自己的头都要大了。

一力破万法当然可以做到，但它累啊！

“对了，中午我给那个35床安排了个腹部CT，出结果了没有？”许秋收回心思，想到了邬盈盈的检查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