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主任也沉默着点了点头。

虽然针对邬盈盈的会诊讨论已经就做了三次，但事实上，这几天他们一直在查阅文献，问询业内同行，试图找到解决办法。

然而无一例外，给出的答案都非常一致。

弃车保帅。

说直白点就是，输尿管算什么，终生造瘘又如何，命都没了还谈什么人格与尊严。

擅长微创腹腔镜的泌尿外科主任也尝试过以技艺攻克。

但他能做出的保证，也仅仅是“尽量在输尿管损伤之后，尝试利用腹腔镜进行修复”而已。

至于成功率有多高……

就连开腹手术进行修复，成功率也很低，腹腔镜只会更差。

沉默中，吕秀兰看了眼手表，低声喃喃道：“十点半了……”

不远处的泌尿外科主任看了过来：“吕主任这是打算去吃饭了？”

吕秀兰摇摇头：“不是，许秋今早有一台手术，做完之后就会赶过来。”

“他？！”泌尿外科主任瞳孔一缩。

他眼里先是涌现出一丝欣喜，然后又迅速被压了下来。

泌尿外科主任严肃地道：“我和你们妇产科不一样，我也不想学庄丽，平白无故得个白云省泌尿外科分会副主任委员什么的……”

嘶，那大主任你这职位倒是记得挺清楚的啊……吕秀兰嘴角抽了抽，没有揭穿泌尿外科主任最后一丝倔强。

其他几名主任眼里也有着喜悦的情绪。

但翻滚了一阵，也很快地掩盖住了。

肾病科主任担忧地道：“许秋虽然是天才医生，但肾脏领域，我们才是专家，他能给出的建议不多……”

闻言，不少医生都担心起来。

毕竟许秋也不是全能医生，他也就只是在急诊科、心外科、妇产科、呼吸外科等科室展现出了惊才绝艳的天赋而已……

吕秀兰嘴角挑了挑。

许秋既然敢来，那就绝对不是为了凑个会诊的热闹而已。

他若是没有把握，又怎么可能让一群主任医师等他！

不过吕秀兰并没有把这些心理活动讲出来，她笃定地道：“先别散会，等一等许秋！”

泌尿外科主任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哪怕是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不抱许秋的大腿。

虽然没有那么直白，但意思上是差不多了。

他犹豫了一下，道：“我对学术上的问题不求甚解……嗯，就看看许秋打算怎么解决！”

其他主任正苦思冥想该如何挽尊，一听到泌尿外科主任的话，一個个眼睛都亮了起来。

“我也一样！”

“正是如此！”

“俺也是！”

几名主任不慌不忙地坐了回去，目光则时不时掠过门口。

吕秀兰紧咬牙齿……你们好歹也是主任了，为何能如此无耻。

前一刻还在怒骂我妇产科和心外科不要脸，这会儿轮到许秋泽被他们了，一个个都躺得舒舒服服的。

……

十点四十多分。

多等了将近一刻钟后，走廊外终于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众多昏昏欲睡的主任眼睛一亮，纷纷打起精神，看向门口。

其他医生也一下子回过神来，神采奕奕。

吕秀兰也偏头望去，就在短暂的等待之后，许秋那年轻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许医生！”

“许秋！”

“许主任！”

虽然说关系有亲有疏，但都是临医的医生，半个自己人了，众人还是非常热络的。

“许医生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手术不顺利？”泌尿外科主任笑着与许秋握手，随口问道。

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许秋是手术天才，他更是以手术技艺闻名的，竟然还会有超时的时候？

许秋淡淡地道：“是不太顺利。”

听到这话，众人好奇心更重了。

许秋道：“病人是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急性非ST-T抬高型心肌梗死。”

泌尿外科主任脸上的笑容一滞……难怪大清早就去赶手术了，这种病人应该是急诊送来的，做的是救命手术。

风险、难度都很高，手术过程更是无法预测，超时个几十分钟都是常规操作。

能救回来就很不错了。

众人思索的时候，又听许秋道：“后续在血栓抽吸的时候，病人的有创动脉压力监测突然就提示主动脉压力进行性下降了，波动到了75/55 mmHg左右，心率也超过了180次……”

听着许秋平平淡的叙述，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

波动75/55 mmHg、心率也超过了180次……这哪一项不是能让临床医生吓得半死的紧急情况，为什么许医生你能这么淡定地讲出来！

泌尿外科主任等人则面面相觑。

这种情况很危险，首先是很难判断术中意外的发生原因。

其次，如何确定、该选择什么检查手段，如何进行排查，以及怎么进行抢救等等，都很难第一时间做出决断。

众人正思索的时候，许秋淡淡地道：“我发现是心包积液，就赶紧给了多巴胺，然后让那边停了替罗非班，赶紧做了个心包穿刺置管，引流出了四百多毫升不凝血，病人的血压才慢慢地稳定下来。”

“？？？”

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就发现是心包积液了？！

而且，直接就穿刺到正确的区域了？

竟然还有四百多毫升血……

这种出血速度，恐怕再晚几分钟病人的心率就得往三百走了，拐上去西天的高速路……这也能救回来？！

泌尿外科主任忍不住开口：“许医生，你……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许秋随口道：“术前我就怀疑病人有陈旧性心包积液，因此我一直在重点关注剑突下、左室侧壁这两个部位，术中意外后我第一时间就检查了这两个地方，果然发现触感不一样了，自然就是心包积液。”

这一刻，众多主任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离谱的医术……手术还没开始就预料到了可能发生意外？！

“坐吧，谈正事。”许秋坐到了自己的位置，喝了口水，缓了几口气。

泌尿外科主任也赶紧坐了下来，众人看向许秋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难怪会晚到一刻钟……

要换成其他心外科医生碰到这种问题，可能一个上午就耗过去了。

病人最后可能还救不回。

但在许秋手里，仅仅是多用了十来分钟而已。

这也太有安全感了，真希望以后我心肌梗塞的时候，主刀的是许秋……泌尿外科主任等大龄医生忍不住想道。

哗啦。

哗啦。

会议室响起翻阅纸张的声音，众人都安静下来，没有人打扰许秋。

这时，外面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泌尿外科主任疑惑之际，许秋从病历中收回视线，道：“我喊了肾移植科的主任过来。”

肾移植科？

在座的人又是一愣。

邬盈盈的情况，纯粹是泌尿系的损伤，按理说一个泌尿外科完全够用了，更何况他们这还有肾病科、消化外科，以及妇产科……

又不做肾脏移植，叫肾移植科的主任来干什么？

不过，吕秀兰的眼睛却一下子睁大了。

她很清楚许秋的行事方式——绝对不做无用功。

就像是当初诊断廖相瀚一样，他叫来的科室，基本上都是对推进诊断有用的科室，至于所有人认为应该请的感染科、脑外科等等，都被许秋排除在外。

如今同样如此。

许秋请肾移植科的人过来……难不成邬盈盈的肾坏了，需要做移植？

亦或者是，开刀方式必须用到肾移植科的技术！

还不等吕秀兰想明白，身材欣长的肾移植科主任便敲门进入了会议室。

他的四肢都很细长，再加上姓马，很多医生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下意识地想起马凡综合征……

不过这种玩笑太地狱了，更何况他们是医生，不能用病人或者是某类疾病的身体特征开玩笑。

因此都只是背地里偷偷地叫马凡主任。

“马主任。”许秋站了起来。

泌尿外科主任也看了过来，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们在场的主任，大多跟肾移植科主任平级，甚至资历比马主任要老不少，懒得专门起来接待了。

毕竟马主任又不是许秋……

“许主任，各位主任！”年轻有为的马主任儒雅地笑着，与众人打招呼。

他四十岁的生日前夕就成了主任，用年轻有为来形容的确不算过分了。

当然，比主任医师更有说服力的，是他接近半秃的脑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马主任也算是冻龄了，他从十六七岁开始就是四十岁的长相，到了四十岁还是四十岁。

马主任也落座后，会诊讨论再次开始。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许秋……此次会诊全部都是为了许秋而来，因此重心自然也是他。

马主任也颇为疑惑。

来之前，他特地招来邬盈盈的资料翻阅过……一个肾脏包膜积血的病人，怎么也不可能轮到肾移植科来处理。

就算对方有异位肾脏畸形，但还远远到不了移植肾脏的地步。

叫他来到底有什么深意？

感受着众人的目光，许秋放下了手里的资料，缓缓地开口道：“我的方案很简单——体外修复！”

“体外？”马主任瞳孔一缩。

他明白许秋为什么要喊他来了……体外体外，许医生是打算把病人的肾脏切下来，然后在外面完成修复？

泌尿外科主任脸上出现惊骇的神色，声音低沉地道：“怎么可能。为了修补肾脏，反而要先切下来，这不是因噎废食？”

这个操作的离谱程度，大概就是发现后背的痒痒挠不到，先把背上的皮给扒下来，挠完痒再给缝回去。

说因噎废食都算是好听的了，简直是荒唐。

马主任在短暂的吃惊过后，微微低下了眼眸。

这个方案太激进了，他在临床干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为了修复肾脏，把整个肾都给切了的……

泌尿外科主任也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沉重，表情则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许秋在其他领域太耀眼了，他习惯了用超越常理的手术技艺，却解决其他医生都束手无策的疾病。

这是好事吗？

当然是！

对患者来说，许秋给被判下死刑的他们带去了生的希望。

而对于医生来说，许秋绝佳的技术必然匹配着非常扎实的理论基础、手术经验，这些都是只可意会的无价之宝。

许秋随意点拨两句，或许就能让他们少走很多弯路！

就算到不了许秋这一步，也能超越自己，在原有的基础上迎来飞速进步。

但，就没有半点坏处吗？

之前泌尿外科主任不确定，但现在他敢说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许秋过于依赖技术，这也会让他导致重视花里胡哨的技艺，而忘却了医学与医学的初衷。

每一台手术，乃至于每一刀，都是为了救人而去。

但许秋过于惊才绝艳的技术，让他习惯性炫技……为了展示技艺而做的手术，这个做手术的人还能被称为医生吗？

“许秋！”泌尿外科主任声音低沉，这句话既是提点，又是警告。

其他主任眼神也有些晦暗不明。

同时心里响起一声叹息。

他们差点就忘了，许秋只是个二十九岁的副主任而已。

他或许在其他领域绽放异彩，但医学领域壁垒极深，岂能轻易打破？

在场的都是针对邬盈盈病症的专家，几天讨论，集思广益尚且不能找到破局之法，许秋远在复旦肿瘤院执行公务，刚赶回来又心力交瘁地开展救命手术，哪有时间解决邬盈盈的问题？

不是许秋的错，是他们给了许秋太大的压力！

“真要切除的话，那就是两台大手术了，切除、移植，病人怎么可能耐受。”

“同意。相比之下，倒不如直接把右侧的输尿管全切了，干脆直接造瘘管得了。”

这个提议很早就已经出现过。

但并没有多少人同意。

然而此刻，当许秋“体外修复”这个更加激进与荒唐的方案出来后，“右侧输尿管全切”好像一下就温和起来了。

跟许秋比起来，切输尿管都算是活菩萨了！

“这个主意挺好。”果然，有人立刻同意了造瘘管的方案。

邬盈盈的病历，众人始终在争吵的，归根结底其实就是输尿管。

因为腹腔黏连过于严重，腹腔镜做不了，开腹又会损伤输尿管，因此迟迟未能开刀。

但现在，如果敲定不顾输尿管的毁损程度，那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莽着往里切就是了。

再惨不过是造瘘，并发症什么的护理部那边能控制住。

“现在就是怎么说服病人的问题了。”

“是的，检查结果其实很明确，病人的肾实质有一处比较深的裂口。而且裂口差点就跟肾盂盏相通了，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兜住积血的包膜破裂……一旦积血和尿液外泄，到时候恐怕会引发更加严重的感染！”

“不能再拖！”

众人的心情都很急迫。

原本，他们还指望着许秋能给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案，因此心里残留着最后一丝期望。

不过在许秋到场过后，仅用四个字就打消了众人的念头。

只能说邬盈盈的情况确实糟糕，连许秋都没办法……

然而这时，泌尿外科主任却突然看向许秋。

感受着会议室的局势变化，主任表情突然凝重起来，惊疑地望着许秋。

他此时察觉出不对劲了……

以许秋的性格和能力来看，他不可能提出这种荒唐到外行都知道不可行的方案。

但许秋还是提了！

这也导致会议室的医生们一致统一了口径，选择了右输尿管切除造瘘方案。

……所以，许秋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直接掀掉屋顶，好让大家都同意打开窗户？

他就是为了让众人都同意造瘘方案，所以故意给出了一个看似离谱的答案！

这一刻，泌尿主任悟了。

病人犹豫不决，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医生犹豫不决。

临医这边始终没法给出最终答案，因此，邬盈盈残存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如今，许秋为了救病人的性命，特意用这种办法加快会诊的进程，早点做出最终决断，从而挽救邬盈盈的性命。

虽然要终生带着瘘管，但至少邬盈盈的命能保住了……

“许医生，谢谢！”读懂了一切的泌尿外科主任突然释然一笑，用口型对着许秋说道。

他差点就误会许秋了，对方岂是那种为了炫技而做手术的肤浅之人！

正对面，正在思索怎么和众人解释的许秋突然愣了一下。

他盯着神秘兮兮的泌尿外科主任，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然后，许秋又看到对方朝着自己诡异地笑了笑，还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嘶……许秋感觉身上突然起鸡皮疙瘩了。

什么鬼，泌尿外科主任这是中邪了？

许秋赶紧挪开目光，免得跟神叨叨的主任对上眼。

另一边，泌尿外科主任微微一笑……我明白，放心吧许秋，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等这件事情盖棺定论，我再和其他人揭晓！

顺便嘲笑其他人竟然没看出来许秋的激将法！

想到这里，泌尿外科主任脸上笑意更浓……原来王院长玩弄人心时这么爽！

人群中，只有吕秀兰始终望着许秋，她眼神平静，直到此时都没有贸然开口，表情也不见悲喜，静静地等待着许秋给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