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忍不住回想起来。
是啊,这三个月,刘二郎是兢兢业业,冒着风雪在外奔波。因为初领重任,生怕做得不好,误了自己的大事,时时事事禀告,丝毫不敢怠慢。
刚才五姐说了,二十多万灾民,人心浮动,鱼龙混杂,大冬天的驱赶着去干活,没点手段怎么镇得住?
杀人立威确实很正常!
再一想,打败仗很正常。
跟着李宪久经沙场的童贯初去西北领兵,也吃过几次败仗,自己当时当做不知道罢了。
到了刘二郎这里,自己怎么就不宽容了。
说到底,疏浚汴河,驻守南京讨贼除逆,确实都是蔡太师推荐,自己钦定的。现在二郎稍微有点过差,就喊打喊杀的,以后谁肯如此用心地去办事?
想着想着,赵佶觉得对刘二郎太苛刻了。
“二郎,确实不容易啊。”
“爹爹知道他不容易,还那般苛刻他,限期三日灭贼,这是要活活逼死他。逼死了他,看以后还有谁这样用心地给爹爹你办事。
我看啊,就是那些人见不得有人用心给爹爹办事。事情办好了,他们就没法上下其手,哄弄爹爹你。”
赵佶目光一闪,再看到赵五娘身上的积雪,心痛地问道:“为了二郎,你就在院门外等了一晚上?”
“等了一晚上。”
“啊呀,我的五姐啊,这天寒地冻的,没冻着你吧。”赵佶连忙挥手叫身边的内侍,“去端热汤来,快去拿大氅来。”
“冻倒没冻着,就是寒了心。”
“寒了心?”
“是啊。我来泽芳院找爹爹,守门的说爹爹睡下了,不敢打扰。那没事,我也不敢扰了爹爹歇息,我就在门口等。求着进门房避避风雪,不让。”
躲在后面支着耳朵偷听的管院殿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祖奶奶,你也没说啊。
“我求着给几件衣裳,遮寒挡风,死活不给。幸亏九华院的贤妃娘子,顾及娘亲的恩情,送来了氅衣和热汤,我们才没冻死。呜呜...”
赵五娘抹着眼泪,越说越伤心。
“我是没娘的孩子,没人心痛。我还没嫁出去,宫里的人就这么嫌弃我。呜呜,以后我少来就是,省得惹人厌恶。爹爹,以后你要多照顾自己,女儿不能多陪你了。呜呜...”
赵佶听得心都碎了,又气又急。
他当然知道是王贵妃等人故意刁难五姐,还有杨戬,攀高踩低,欺负没娘的五姐。
可是这些话怎么好说出口?
赵佶转过头去,阴恻恻的目光盯着管院殿头。
你小子把这口黑锅背起来吧。
殿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
“宫里是许久没有整饬,出了个这么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奴才!冻坏了我的五姐,千刀万剐了你也弥补不了万一。来人,把这狗才,还有昨晚在这里值夜的,拱辰门值夜的狗才,统统拿下,交给...”
赵佶顿了一下,随即说道:“交给梁师成惩治!”
“爹爹,梁师傅看着皇城司,忙得晕头转向,这点小事怎么好劳烦他。嗯,不如交给谭稹处置。”
“谭稹?”
“昨个他悄悄给九华院报了信,才没让我冻死。”
“传诏,擢谭稹正侍大夫,迁入内内侍省副都知。这些狗才,统统交给谭稹处置。”
“是!”
看到管院殿头等狗仗人势的几个内侍被拖走,心情大好的赵五娘挽着赵佶的胳膊说道:“爹爹,你既然知道二郎辛苦了,赶紧去传诏,省得功臣寒心。”
“好好,只是我还没吃早餐呢?”
“去宝篆宫吃,叫人快去通报,叫准备好早餐,我陪着爹爹过去。到了就能吃上热的。”
“好,好,好,我们走。”赵佶溺爱地应道。
到了宝篆宫,吃了早餐,蔡京、邓洵武、白时中三位也被叫来。
“臣等见过陛下,见过康福帝姬。”
看到赵五娘坐在官家身边,蔡京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诸卿啊,我想了想,对二郎还是太苛刻。年轻人嘛,还是要多给机会。二郎元符元年生人,到现在也才二十一岁。二十一岁你们在干什么?太师,你二十一岁在干什么?”
“臣还在读书,应试州贡举。”蔡京连忙答道。
“对嘛,二郎现在却在替朝廷疏浚汴河,弹压淮北民乱。
疏浚一事已见完成,等着验收。弹压一事小有挫折,我们就喊打喊杀,这样不好,过于苛刻,这样如何让良才成长起来?”
听到官家的口气大变,邓洵武和白时中立即放下陈见,连连称是。
蔡京看了一眼坐在旁边,低眉垂眼的赵五娘,知道大事不好。
官家一夜之间,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完蛋!
蔡京深知官家的脾性。
他耳朵根子软,最重亲情,按照亲疏关系,他最信任的是儿女。
这么多皇子和帝姬里,他最宠爱的是三哥和五姐。
下来是后妃,里面最信任的是郑后,王贵妃,乔贵妃,崔贵妃,刘贤妃。
再下来是日夜陪伴的内侍,梁师成、杨戬、童贯、黄经臣、李彦、谭稹。
还有兄弟宗室...最后才轮到外朝。
蔡京猛然意识到,仔细算下来,自己在官家的信任序列中,居然排得这么靠后。
官家对自己,没有信任,只有利用——自己能搞钱,能党争,毫无亲情和感情在里面。
这跟一只夜壶有什么区别?
现在五姐跟刘二郎强强联手,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蔡京后背开始冒汗。
而且他俩看上去找到了钥匙,昨天自己费尽心思才踩了刘二郎一脚,一晚上,就被五姐轻轻松松翻了盘。
大事不妙啊!
“既然如此,那就拟诏,追回昨天的诏书。打了败仗,该训斥的还是要训斥一顿,然后不要三日破贼,尽快破贼就好了。
二郎不是说还斩杀了数百贼军,斩获贼酋一员吗?该奖励还是要奖励。赏钱五万贯,官阶升一阶...”
赵佶说到这里,邓洵武连忙补充道:“前些日子,官家赐恩,擢升刘二郎升翊卫大夫。”
“那就文官阶升一阶。”
蔡京心里更凉了。
文官寄禄官阶更值钱!
“刘二郎此前是什么文官阶?”
“回陛下的话,是奉直大夫。”白时中答道。
“擢中奉大夫。这三个月,二郎在外奔波,连正旦、上元节都没有回汴京,都是在工地上过得。尽忠王事,做到他这个份上,本朝少见啊。有功不赏,有劳不酬,会让天下有志之士寒心。”
赵佶经过赵五娘一提醒,越想越觉得刘国璋劳苦功高,比起那些只知道耍嘴皮子的文武官员,显得脚踏实地,勤勉耿直,越发地心痛起这个外甥来。
“再赐左骁卫将军。”
好家伙,不仅升了最值钱的文职寄禄官阶,还加了环卫官,这是给与宗室、外戚的恩典,比一般武阶官还要尊荣。
自己辛辛苦苦筹划了这么久,终于把刘二郎逼得险境,只差最后一把劲。结果被赵五娘在官家耳朵边一嘀咕,全白废了。
好!好!好!
你们给他加官进爵就是!再多的官职,再高的官阶也护不住刘二郎。失陷了南京还得论罪,战场上“一个疏忽”,是要死人的!
老夫要...
“官家,官...”偏殿里跑进来一人,惊动了所有人。
他头上的硬翅幞头,歪到了一边。身上的朱袍,星星点点全是泥点,提着前襟,跑进来,官靴上全是泥巴。
站在殿中间,喘着粗气,半天还没理顺气。
“高俅,你干什么?”赵佶问道。
“陛下,臣在陈留,接到急报,着...着急,直接送...送...”
“你难不成从陈留跑过来的?”
“四更一点...一点,骑马跑...跑到这里。”
“什么急报?”
“南...南...南京急报!”
“什么?二郎他又吃败仗了?”赵佶腾地站起来,脸色难看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