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试探你，还好你没有大意行动……”

天空被一层黑色的幕布笼罩，霞飞路沐浴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中，三味书屋对面的伊万诺夫咖啡馆内，陈世襄和沈玉先两人坐在窗边，沈玉先身前摆着一杯咖啡，陈世襄手里则端着一杯冰激凌。

这里是当初老方坐的位置，陈世襄就坐在对面，可惜，如今已物是人非。

沈玉先听完陈世襄说的冯家今天发生的事，脸上露出一抹庆幸和欣慰，不等陈世襄问，沈玉先便说出了原因。

“今天上午冯绍昌和他的两个太太，确实去了冯绍昌名下的济养院，但王方并没有跟着一起，负责盯王方的人没有看见他离开冯家，他上午应该一直都在冯家别墅。”

王方和冯绍昌两人都有一组的人专门盯梢跟踪，他们如今每天的行踪，都在沈玉先的掌握之中，每天去了哪里，根本瞒不过沈玉先。

陈世襄闻言只是轻轻点头，王方没有离开，这不出他的预料。

上午他在上课的房间里，曾隐约听到有人从走廊上去书房，但后面并没有听到有人从书房出来，他一直猜测书房里应该有人。

如果自己好奇心太过旺盛，去推开了书房的门，那极有可能会撞在那人手上，那就是故意给他设的套。

现在看来，当时在书房的人应该就是王方了，不过冯绍昌倒是真够信任王方的，那种地方竟然让王方一个人待在里面……

陈世襄之前问过俞季良，俞季良当家教时，也得到过书房不能进去的叮嘱，而且冯家确确实实就有这样的规矩，哪怕是冯家的两位太太和两個小孩，平时都不会去书房。

也就是说，当初方叔对陈世襄说书房不能进，或许有钓鱼的嫌疑，但很可能里面也是真的有秘密……

只是有秘密还让王方一个人待在里面，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就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相互间也得有点隐私，有点主次吧……

沈玉先端起冰咖啡喝了一口，微蹙着眉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咖啡太苦的原因。

“接下来几天还是一样，有机会也不要动，再观察两天，有第一次试探，或许就会有第二次，等他们多试探几次后，对你的信任就会提高，到时再行动起来，会更加安全。

“另外，那个书房……”

沈玉先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思索之色，两人安静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觉得那个书房会不会有问题？”沈玉先目光向陈世襄，只见表弟正拿着勺子往嘴里送冰激凌，嘴角还沾着一些白色的奶油。

陈世襄抬头看向表哥，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略显清澈，陈世襄上辈子没多喜欢吃冰淇淋，觉得太甜了，但这家咖啡店的冰淇淋好像还挺合他口味。

“……”表弟上次在办公室表现出的一闪即逝的杀气腾腾的样子，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沈玉先看着表弟这模样，略有几分怀疑，这是跟申贵祥一起混久了，染上了申贵祥的愚蠢？

陈世襄收起眼中的清澈，目光瞟向斜上方，露出沉思模样。

“奶油！”

陈世襄抬手一擦，仿佛它不曾存在一般。

“……”

“表哥你觉得书房有问题？”陈世襄问。

沈玉先点头，“若书房里真的藏着什么秘密，那冯绍昌让王方一个人待在里面，你觉得这说得通吗？”

沈玉先说出自己的怀疑，但他也不确定自己这个想法对不对。

王方跟冯绍昌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感情深厚，而且冯家对王方有养育之恩，以王方如今的情况，冯绍昌信任王方，也是说得过去的。

只是他下意识便觉得，人与人之间，总是有点秘密不方便其他人知道的，比如……沈玉先看了眼表弟……

陈世襄微微点着头，表哥这问题说到他心坎里了，他也怀疑那书房有问题。

不让人进去，这说明里面有秘密，但又让王方一个人待在里面……

冯绍昌和王方之间有这么信任对方的吗？两人干得可是亏心事……

陈世襄心头没有定论，只是他下意识觉得这不太对……他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表哥。

自己和表哥这么亲，表哥该怀疑的时候，不还是首先怀疑到自己头上么……

陈世襄思索一阵后，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脑袋往前倾，压低声音说道：

“表哥，你说那书房会不会是个陷阱？但并不是专门用来针对我的，而是用来防一手的。

“冯绍昌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人事，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盯上，他故意弄出一副这个书房有秘密的样子，万一有人进入了那个书房，说不定就会打草惊蛇，到时候他就有了防备，甚至说不定就会直接跑路。”

陈世襄越说越觉得这个猜测很可能是真的，冯绍昌让家里人都不能随便进入那个书房，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这种情况下，一旦像自己这样别有用心的人进入他家中，第一个目标就会是他的书房，然后上他的当……

沈玉先无意识地搅拌着咖啡，弧度轻微地点着头，以冯绍昌的为人，这事可能性不小。

“这样，书房先别动，冯绍昌另外有没有什么属于他私人的地方，比如收藏室之类的。”沈玉先问。

陈世襄摇头，他这些天在冯家，已经从冯明志嘴里搞清楚了很多冯家的信息，冯家别墅应该是没有这样的地方的。

“那后面你首先排查沈玉先的卧室，书房先别动，其他地方没发现，再看书房。”沈玉先做出决定，关于书房的事，虽然只是两人的猜测，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陈世襄点头表示明白，反正这两天他不着急行动，还有时间观察。

说完正事，沈玉先目光转向窗外，看向马路对面的三味书屋。

“听申贵祥说你上次找他配合你演戏，来了出英雄救美？”沈玉先看着自己表弟，眼中带着些许玩味，这个表弟心眼还挺多的，用表弟的话是怎么说来着……还是你们大学生会玩！

听到表哥这话，陈世襄嘿嘿笑了笑，露出涉世未深的腼腆笑容。

“这种鬼主意也亏你想的出来！”沈玉先摇头笑道。

“人家是顾家大小姐，上海滩的小公主，追求她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外滩，不耍点手段，哪那么容易接近啊！”陈世襄诉苦。

听到表弟这话，沈玉先只是摇头，表弟脑子虽然聪明，但在追求女孩这事上，看来还是不太够用。

他目光转向对面的书屋，示意陈世襄看过去。

“那个书店的招牌名字，你知道从哪来的吗？”

“三味书屋，”陈世襄看着书屋招牌，想到鲁迅先生的立场，毫不犹豫地摇头——我是坚定的国党特务，绝对不会看左联之人写的作品。

“三味，好像是古人对读书的一种说法吧，具体没有了解过。”陈世襄摇头说道。

沈玉先看了看自家表弟，对表弟这话有些怀疑，鲁迅这么一个大文人，你又是大学生，难道在学校时不会悄悄看他的文章？

别以为我不知道，虽然左联之人的文章明面上都被禁了，但在学校那些地方悄悄流传的可不少！

沈玉先没去深究这个问题，他解释说道：

“三味书屋，是鲁迅一篇文章里出现过的名词，我记得好像是叫《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三味书屋是绍兴的一个私塾，是鲁迅小时候学习的地方。”

陈世襄点头，接着他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悄眯声说道：

“表哥，你是说这名字是从鲁迅的文章里来的？那这位顾大小姐岂不是……”

沈玉先摇头，“不重要，鲁迅跟其他人不一样，顾家大小姐跟其他人也不一样。而且你嫂子也是个民主人士，她对鲁迅也很尊崇，还时常跟我讨论一些红党和国党哪个更好的话题，她偏向红党。”沈玉先说完还对陈世襄笑了笑。

陈世襄有些惊愕，嫂子这事，他是真的没想到。

表嫂这么勇的吗？跟表哥这个特务小头头谈论红党跟国党哪个更好……难不成她也是自己人，这是想要策反表哥？？？

“放心吧，你嫂子她不是红党，只是在思想上更亲近红党。”沈玉先似乎看出陈世襄心里在想些什么。

“表哥，嫂子这事，不会影响到你吧？”陈世襄脸上露出担心之色。

沈玉先摇头，他的语气说不清道不明。

“不会，书云的事我跟处座说过，处座并不反对我跟她交往，处座说如果书云是红党，或者将来跟红党扯上了关系，就让我趁机从书云那里看能不能获得关于红党的情报。

“不过处座也有明言，我不能让你嫂子知道我的身份，也不能跟她透露任何跟特务处有关的事情，另外，如果将来想要结婚，前提就是能把你嫂子变成国党的人。”

陈世襄轻轻点头，这不就是说让表哥利用嫂子吗，这倒是挺符合他对那位处座的想象。

只是看表哥现在这模样，还真不好说到底是谁利用谁……要是嫂子真是红党，说不定她还真能潜移默化的将表哥给拉到红党阵营来……

“你嫂子的事你不用担心，继续说对面那位顾小姐。”沈玉先说道，陈世襄点点头，表哥虽然让自己不用担心，但看表哥这模样，明显还是有些为这事烦恼的。

“这位顾小姐，你要是真能跟她走到一起，凭顾家在上海滩的势力，对你的帮助会很大。你要努把力，不要担心她思想上可能亲近红党，她可以改变你，你也可以改变她。处座对这种事，是乐见其成的。”沈玉先继续说道。

“看这个招牌，这位顾小姐应该看过不少鲁迅的文章，应该是个理想派，你要追求她，就不能用那些俗套的手段。”沈玉先这个过来人分享起了自己的经验。

“这位顾小姐从小锦衣玉食，她什么都不缺，所以你不要像那些公子哥一样就知道给她送些礼物什么的。

“顾小姐跟你嫂子应该是同样类型的人，都是理想的人，她们想要的不是鲜花，不是化妆品，不是美丽的衣服，而是想要看见你革命的一面，他们需要的是灵魂上的共鸣。当然上述那些东西最好也有，他们需要的是体验生活，而不是真的去那样生活。

“你平时没事，可以带她去孤儿院，去穷人聚集的地方，做些平时她接触不到的事，她们这些理想主义者都想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要从这方面入手。

“你上次的英雄救美，也算是歪打正着吧，至少展现出了你正义勇敢的一面。”

陈世襄看着侃侃而谈的表哥，感觉他身上亮着光，不禁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从咖啡馆出来，沈玉先离开，陈世襄则是走向了对面的三位书屋，他的借口是去对面看有没有新来的《福尔摩斯》，但沈玉先对此只是微微一笑。

……

“这么说，他一上午都没出过那个房间了？”冯绍昌沉声问，他表情平静。

方叔点点头，“他自从进了那个房间后就一直没出来，直到上完课，才跟小少爷一起从房间出来下了二楼。”

“这么说来，他有问题的可能比较小了？”冯绍昌道。

这些日子他半夜老是做噩梦，总是梦到那个俞庆穿着一身军装，拿枪指着自己，搞得他疑神疑鬼，忧心忡忡。

“老爷，我看应该是没问题的。俞庆太年轻了，就算我们的事暴露了，国府要调查我们，也不可能派他这么一个年轻人过来吧？这么年轻，能有什么经验？难道就不担心被我们看出端倪来？”方叔说出自己的推断，他相信自己的调查，也相信自己的眼睛。

俞庆这年轻人，连毛都没长齐，难道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演戏？

冯绍昌点了点头，心头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抬手揉按眉心，年纪大了，胆子也越来越小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他沉默了一会才说道：

“就算这样，也不能大意，你调查一下最近家里的人，看有没有谁家里不对劲，不要让人把眼睛插进了家里。我最近眼皮老是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方叔点头表示明白，不过他倒没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周林死了都大半个月了，真要有什么事，也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份华东地区的粮食统计分析弄得怎么样了？”冯绍昌问起另一个问题。

“还有几天，很快就好了。”

听到这话，冯绍昌皱着的眉头稍稍舒展。

“弄好后第一时间给我，其他沾手的人该处理的就处理掉，该安排的都要安排好，最近这段时间什么错都不能出。等这事弄好了，我们就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了。”冯绍昌疲惫说道，他疲惫的不是身体，而是身心。

“老爷放心，这事我会办妥当的。”方叔应道。

冯绍昌点头，方叔的能力，他是不怀疑的，刚准备让方叔退下，他突然又想起一事，再次出声道：

“还有，济养院那边的事也停下，这两年济养院的孤儿消失得太多了，一旦让有心人注意到，会出问题的。”

“老爷，那边的人会同意吗？”方叔皱着眉头。

“他们会同意的，我要是暴露了，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方叔闻言点头，老爷有分寸就好，这事他也早就想停下了，良心实在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