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红日将出，只敢在黑夜里悄悄彰显存在感的星星们全都慌忙收敛起自己的微光，遁入黑暗。

晨曦渐盛，张家弄堂热闹起来，一些家户冒出了炊烟，一些家户传出了孩子们的吵闹声……

胳膊上打着石膏，脖子上吊着绷带的俞季良拎着刚买的包子油条，沿着弄堂往回走，路过一户人家时，看着紧紧关着的门，脸上浮现些许思索之色。

人去哪了？

之前这人不是每天都会早早的就起了吗？今天怎么门还关着呢？

难道不用再监视我们了？我们自由了？

俞季良心头冒出诸多猜测，进而想到这两天那个陈队长晚上都不在……或许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内心暗喜……

……

霞飞路一栋建筑内，一组三个小队的队长都在，同时一队的两個副队长也在。

于少辉这段时日一直在张家弄堂负责监视俞家，今天被叫到了这里，至于申贵祥……他是块砖……

陈世襄坐在申贵祥边上，左手拿着今晨新鲜出炉的《申报》，右手拿着申贵祥买来的生煎，边吃边看。

“今天的报纸说了啥，”申贵祥瞅了瞅油纸袋装着的生煎，瞧见里面只剩两个，他赶忙将一个塞进嘴里，另一个拿在手里，陈世襄的手探了个空。

生煎没了……陈世襄直接将报纸递给申贵祥，拿生煎的手在趴着睡觉的余山寿身上拍了拍。

“行了，七点多了，准备起来干活了！”陈世襄边擦手边道。

沈玉先站在窗边，手里拿着望远镜，他亲自盯了冯家别墅一整晚，此刻依旧神采奕奕。

听着后面陈世襄几人说话的声音，沈玉先放下望远镜走了回来。

“王方现在还没回来，看来我们的计划是成功的。”沈玉先说道。

昨晚王方开车离开苏州，三队跟踪他的人在得到命令后，紧跟而上，然后两边便断了联系，好在，直到现在，王方依旧没出现，这说明他们的计划很大概率是成功的。

一组的人在情报工作上虽然差了些，但在行动上，从来都是三组之最，更何况，负责跟踪王方的五人里，有一个还是三小队的副队长。

“表哥，还是按照先前制定的计划来吗？”陈世襄问。

上半夜，沈玉先已经定下了今天对付冯家的计划，现在，是开始具体行动的时候了。

沈玉先点头，再一次强调道：

“记住，你在别墅里的任务是保护王方拿回来的那些文件，不能让冯绍昌在我们行动时将文件给毁了。一旦你确认了情报的所在，马上给我们信号，到时我们会立刻行动。

“如果在十一点之前，你都没给出信号，那我们会在十一点时准时行动，你要注意时间，跟我们配合好。

“如果里面发生了什么意外，直接开枪，听到枪声，我们同样会立刻行动。”

沈玉先再次强调了一遍先前的计划，他在别墅的四面都安排有狙击手，用的狙击枪还是陈世襄等人上次缴获的那批，陈世襄一旦确认情报，随便找一个窗户打信号，外面的狙击手就能立刻发现。

陈世襄内心有些激动，他感觉自己热血有点沸腾，今天这事过后，自己也能算是抗日英雄了吧？

嗯……也不一定，只是对付个汉奸，顶多沾个“日伪”中的“伪”字。

“放心吧，表哥！”陈世襄信誓旦旦，雄心勃勃。

一向沉默寡言的黎兆民这时也忽然开口道：

“要小心王方，他是个练家子，当初冯绍昌和王方出去做生意，路遇五个持枪劫匪，结果被王方一个人全给干掉了！冯绍昌如之所以如此倚重王方，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陈世襄稍稍惊讶，王方是个练家子？这事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一个人干掉五个持枪劫匪……

陈世襄方才的信心一下子去了不少，这任务难度一下子上升不少啊！先前他以为冯家别墅里的人都是些弱鸡，凭借他的身手，就算是单刀赴会，应该也能轻松拿下。

好家伙，没想到还有个扫地僧！

麻蛋！五个持枪劫匪，就是拿着枪，也不一定能轻松干掉啊！这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了吧？

陈世襄压力稍大，虽然知道这具身体的身手也很不错，虽然自己上身以后，饭量一直很好，这具身体的身体素质一直在潜移默化的变强，但自己到底能打几个，陈世襄也实在没有把握。

还好，还好有枪这种东西，七步之外，枪快，七步之内，枪又快又准！

陈世襄取出自己的勃朗宁以及备用的几个弹匣，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把枪收起。

左右不是南部十四，应该不会在关键时刻“弑主”。

“小心点！”陈世襄出门前，沈玉先拍着他肩膀，细心叮嘱。

陈世襄点头。

余山寿给陈世襄打开门，站在门边，在陈世襄出门时道:

“陈队长啊，我前两天从歌舞……咳咳，我前两天学会一句壮行诗。”

陈世襄看向余山寿，他倒想瞧瞧这家伙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风萧萧兮……”

“行了行了，下次说！下次说！”陈世襄立刻打断余山寿的施法，他真是傻，古人都说了，狗嘴里不可能吐出象牙来，他偏偏还对此抱有希望……

陈世襄关门离开，申贵祥瞧了瞧再次走到窗边的组长，悄悄给余山寿竖了个大拇指……牛逼……可算是知道这家伙为什么立了这么多功劳，却还是个小队长了……

冯家，二楼“教室”，陈世襄今天没穿往日的长袍，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西装，他站在屋内的小黑板前，手里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将最后一笔落下后，转身看向端坐在小桌后的冯明志。

“明志，这几个字你都认识吧。”陈世襄抬手示意了一下黑板说道。

冯明志小脑袋点了点，认真道：“亲亲相隐，大义灭亲。”

他闲时虽然调皮，但上课时，还是很认真的。

“那你理解这两个成语的意思吗？”陈世襄问。

冯明志先是点头，但很快又摇头，大概能猜，但不知道对不对。

陈世襄解释：

“亲亲相隐，这词源于孔夫子，就是说至亲之间，有人犯了错，就要帮着隐瞒，而不是检举揭发。比如你的父亲犯了错，你就要帮着他隐瞒，这样做才是对的。”

见冯明志还是皱着眉头，不是太理解，陈世襄便给举了一个例子：

“在我国古代经典《论语》中有一个小故事：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叶公告诉孔子说：“我的家乡有个正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告发了父亲。”孔子说：“我家乡的正直的人和你讲的正直人不一样：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正直就在其中了。

“这就是孔子说的亲亲相隐的由来。”

小小的冯明志眉头依旧蹙着，老师的话他听懂了，但他感觉孔夫子说得好像不太对，还有，之前俞老师不是说很多人都在批判孔子吗？

冯明志疑惑，但他没着急提出疑问，而是问起了“大义灭亲”。

陈世襄再次解释：

“大义灭亲，出自儒家经典《左传》，就是说如果亲人是坏人，他犯了弥天大错且不悔改，那作为亲人就不应该帮他遮掩，而应该检举揭发，甚至是杀了他。

“在古代春秋时期，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叫做石碏（que四声），是卫国的大官，卫国的掌权者卫庄公有两个儿子，他的小儿子州吁专横跋扈，石碏就劝卫庄公要管束州吁，但卫庄公不听。

“后来卫庄公的大儿子继承了他的位置成为卫桓公，由于卫桓公的弟弟州吁不听话干坏事，卫桓公便要教训他，结果州吁就跑到其他国家去了。

“后来州吁找了很多帮手回来要找他的大哥报仇，当时是石碏有个儿子叫石厚，石厚帮助州吁，杀了他的哥哥，然后州吁就成了掌权者。

“州吁成为掌权者后，国民不认可他，于是他就让石厚找父亲石碏帮忙，石碏就让他的儿子石厚跟州吁一起去陈国，说陈国的掌权者跟天子关系好，只要通过陈国的掌权者去见天子，让天子认可州吁，那就不用担心了。

“于是州吁和石厚就去了陈国，然后石碏就让陈国把州吁和石厚都给抓了起来，最后卫国派人去陈国杀了州吁，而石厚因为是石碏的儿子，大家准备饶恕他，但石碏却不准，并且亲自派人去陈国杀了石厚。

“孔子写《春秋》时记载了这件事，后来同为儒家经典，注解春秋的《左传》里面就称赞了石碏，说石碏杀死自己犯错的的儿子，是大义灭亲，是对的。”

陈世襄混合着故事，将两个词语的大意解释了一遍，并且通过两部经典，证明了这两个词的正统性。

冯明志小小的脑子一下就被搅成了浆糊，“老师，这两个词不是反着的吗？怎么可能都对呢？！”

“因为偷羊是小事，犯的是小错。偷羊和父子亲情比起来，更应该重视父子亲情。而石厚帮助州吁谋反，这是大事，犯了大错，国家之事和父子亲情比起来，就更应该重视国家大事。”

陈世襄耐心解释，今天之后，他跟冯明志或许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或许今天之后，冯明志将会恨他入骨，甚至将来冯明志或许会因为今天之事走上错路。

陈世襄对冯明志观感不错，小家伙虽然调皮，但三观很正，梦想打日本人，脑子也聪明，未来很有前途。而且小家伙也是属于抗日统一战线的一员，得团结。

陈世襄希望能通过今天讲的这两个故事，让冯明志明白国家和个人亲情之间孰轻孰重的道理，不要因为他的父亲而走上错误的路。

陈世襄这一解释，冯明志顿时懂了，虽然有些地方依旧模模糊糊，但至少陈世襄说的一个道理他明白了。

“偷样这种事，就要亲亲相隐，跟国家相关的事，就要大义灭亲。”冯明志自信朗声说道，这点小道理，难不住他。

陈世襄闻言点头，只要冯明志能认同后面那一句话，他刚才那些话就没有白费。

不求冯明志不恨自己，只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小家伙的三观。若能做到这一点，自己也算是没有辜负“老师”之名。

“好了，你只需要记得这两个词就好，不明白的地方，以后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的。

“你这段时间表现不错，老师再教你一个魔术吧。”陈世襄笑着道。

“啊？”冯明志脸上一下子露出惊喜之色。

不用考试也能教魔术吗？他赶忙找出自己的扑克牌来。

陈世襄接过扑克牌，先给冯明志表演一遍，在勾起小家伙的兴趣后，才将具体技巧展现出来。

教完，陈世襄让冯明志自己尝试，自己则走出了房门。

走廊上，陈世襄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九点。

“王方应该快回来了吧？”陈世袭心里猜测，他径自走下二楼，没有瞧见王方的影子，倒是见到了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冯绍昌。

面对冯绍昌，陈世袭借口自己下来找水喝，径自去找了丫鬟。

当陈世襄端着杯子回来时，沙发上的冯绍昌却是不见了，陈世襄眉头一凝，耳朵当即竖了起来。

两个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

两个人……难道王方回来了？！

陈世襄心头一凛，当即朝楼梯方向走去，果然，他刚走上楼梯，就见到两个背影上了二楼，消失在拐角处，其中一个身穿长袍，正是王方！

“终于回来了！”陈世襄心头一喜，王方已经顺利回来，那接下来就该他这个主角上台了。

一瞬间，陈世襄想到了单刀赴会的关云长，想到了七进七出的文鸯，想到了辛弃疾，想到了燕双鹰……我上我也行！他内心嘶吼。

陈世襄若无其事，端着茶杯上楼，同时小心观察了一下，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那个身背嫌疑的刘金莲也不在。

很好！陈世襄兴奋，果然是得道者天助之！

上到二楼，陈世襄沿着两人消失的走廊而去，走廊通向的地方，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书房，一个是“教室”！

两人定是去了书房！

Ps1：打出“老师”两个字作为标题后，看了总觉得怪怪的，遂改为“陈老师”

Ps2：《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九十三条：经人民法院通知，证人没有正当理由不出庭作证的，人民法院可以强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