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的霞飞路，人如潮水马如游龙，卖报的挥着报纸，高声喊着“号外号外”，卖烟的挂着烟盒，逢人就道“卖烟卖烟”，店铺的老板则身着青衫，捧着《西厢记》，让灵魂接受着古典艺术的熏陶。

霞飞路是富人居住区，沿街巡逻的巡捕们按道理比其他地方都要多，往常在那些豪华别墅区的大门处，更是有肩挎步枪的巡捕直接充当着门岗哨卫，保护住户们的生命安全与私人财产，给与租界居民足够的安全感。

不过今天似乎有点例外，负责看大门的巡捕们居然没带枪，身上最硬的就是手里的一根警棍……而平日负责街面巡逻的巡捕，此刻更是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全都没精打采地蹲在没太阳的地方抽着哈德门。

大路边上，一辆福特汽车稳稳停着，车里坐着仨人，一个壮汉，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一個没什么特点。

“组长，巡捕房那里交涉好了吗？今天咱们要抓的可不是一般人，这事搞不好会闹出大动静呢。”看着王方拎着公文包走进别墅大门，黎兆民回头看向沈玉先。

以前跟巡捕房打交道的事情都是由刘一鸣负责，如今事异时移，物是人非，今天他们却得自己处理这事了。

看街面这样子，巡捕那边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此刻在组长面前，黎兆民很愿意多嘴问一句，展现一下自己的细心谨慎。

沈玉先点头，今天这事事关重大，巡捕房那边早就已经打点好了。

为确保万无一失，沈玉先昨晚亲自拎着厚礼，去拜访了租界警务处的一个重要角色——一个姓薛的翻译官儿。

当然，此翻译官非后世的“一枪一个翻译官儿”那种翻译官儿，这位姓薛的翻译官可了不得，前几年在上海滩大出了一次风头。

前些年法租界警务处因为腐败严重，便从法国本部调来一人担任警务处的一把手——警务总监，意欲整顿警务处。

结果这位新的警务总监一来，便和上海滩大亨杜先生起了矛盾，起因是杜大亨给人送金台面，结果属于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新来的警务总监便准备拿给他送礼的杜先生立个威，好好整顿一下行贿受贿之风。

结果他不料，这个送礼的中国佬也不是一般人，他施展诸多手段，竟然奈何不了对方……你说你这么牛逼，你给我送什么礼啊！

一时间双方都奈何对方不得，同时两人又都是要脸的，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就在事情陷入两难，杜大亨开始组织法电公司的工人罢工，警务总监为此焦头烂耳之时，事情总算迎来转机。

因为警务处政治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翻译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直言自己能摆平此事。

那警务总监琢磨着反正老子现在没办法，姑且就让你小子一试，要是办不好，到时再好好炮制你。

结果这小翻译还真不是吹牛，他往来杜先生与警务总监之间，多次磋商斡旋，还真就让双方各退一步，握手言和。

经此一事，这个小翻译瞬间在上海滩声名崛起，成了一号人物。

华人认为他在洋人那边有面子，因此也给他面子，洋人则认为小翻译是个能办事的，连上海滩最大的流氓头子之一都能摆平，是个人才。

事后他因此深受警务总监的赏识，成了其面前的一号红人。

自成名以来，此人在上海滩广结善缘，无论华人洋人，皆能成其座上宾，其不是交际花，胜是交际花。

法租界假的小孟尝是霞飞路的铁棍哥，真正的小孟尝则是这位小翻译官儿。

此人姓薛名良英，精通中英法三国语言，父为华人，母为英人，如今添为法租界警务处政治部翻译股一翻译。

那警务处是干什么的？在法租界又有什么权力？为什么警务处一个小小的翻译，就值得让沈玉先亲自登门拜访呢？

说来也简单，如今法租界大大小小的巡捕房，全部归警务处一个副总监管着，而这位副总监，正是这位薛翻译的好友之一。

今天霞飞路这一段的巡捕们之所以没带枪，人数大为减少，正是因为那位薛翻译陪着那位副总监降临了他忠诚的霞飞路捕房，捕房的绝大多数人，今天都在捕房等着副总监的检阅。

“巡捕房不用担心，一会动手后抓紧时间，先控制别墅内的人，然后搜查别墅，同时将冯绍昌尽快押回区部。”

虽然已经有过打点，但还是得防着，要小心巡捕房把冯绍昌给扣下。

“至于那些巡捕，”沈玉先看了看那些拿着警棍的人，“一会枪一响，那些巡捕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去保护别人的。”

黎兆民点点头，事情到了这一步，冯绍昌是不可逃出他们手掌心的，唯一的变数就是巡捕房，既然这一环也没问题，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余山寿手里握着手枪，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不远处的别墅，嘴角勾起点点弧度。

他想到了一个画面，一会儿他带人冲进去后，陈世襄正被王方揍趴在地，然后自己神兵天降，啪啪两枪干掉王方，救陈世襄于水火……想想都爽！

……

陈世襄站在走廊两边，左右看了看，抽出西装下的勃朗宁，关掉保险，子弹上膛，他放轻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书房大门，这是他进入冯家以来，第一次踏足这个陌生地带。

站在门边，耳朵靠在门上，他甚至都不用集中注意力，就能听见书房内的谈话声。虽然里面之人特意压低了声音，但对陈世襄的耳朵而言，还是太过大声了。

王方将公文包里的文件拿出递给冯绍昌，冯绍昌正要伸手去接，却瞧见了王方异常严肃的表情。

“老爷，我回来时，感觉外面有点不对劲。”王方沉声说道。

“不对劲？”冯绍昌神色一凝，连忙追问：“什么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刚才靠近家后，我总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王方沉声道。

冯绍昌脸色一肃，方叔从小练武，在这方面比普通人要敏锐许多。他顿时连文件都没心思看了，当即追问起来。

“我观察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人，但今天家外面有点不对劲，我进来时，发现街面上的巡警比往常少了许多，而且巡捕都没带枪。这有点反常。”

巡捕没带枪，且人减少了，对常人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对心虚的冯绍昌而言，即使只是一点点反常，都得格外关注提防。

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是说我们被盯上了？”

“很大可能，我本应该昨天晚上就回来的，但昨晚路上出了意外，路被垮塌的山石堵了，导致现在才回来。

“结合刚才在外面的观察，我怀疑路是被人故意堵的，就是为了拖延我回来的时间。”

“故意……可拖延你回来的时间有什么——”冯绍昌说到这话音一顿，他想到了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脱口而出，“俞庆！”

他们本就一直在试探俞庆，此刻一有怀疑，立刻就联想到了俞庆身上。

现在，他们没心思再去猜测俞庆有没有问题了，说他有，那他最好有。

俞庆通常在七点到八点这个时间到家里，如果真是有人故意拖延王方回来的时间，那最大可能就是跟俞庆有关。

冯绍昌忽然想到什么，他脸色一变，方才他在楼下看到了俞庆，而听儿子说，俞庆平常很少会出“教室”，顶多也就是去一下洗手间，中间从来没见他去喝水的。

喝水不足以惹人怀疑，但今天突然要喝水，这嫌疑就很高了！

他是在观察方叔回来没有！

冯绍昌看了一眼紧闭着的书房，没见着什么动静，惊慌的心稍稍安稳，他再一次压低声音，将方才的事情说了。

说完，冯绍昌低头看着公文包，脸色严肃：“这些东西，得赶紧毁掉！”

“可——”

冯绍昌打断方叔的话，他直接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来。

“若真有人盯上了我，他们不动手，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他们不敢抓我！

“但如果这些东西落到他们手里，那就不好说了！”

冯绍昌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什么地方，他一直努力不留下任何证据把柄给别人，本来这些东西，方叔取回来后，他马上就会将其送走，但现在，只怕没这时间了！

“这次若是有惊无险，这些东西后面还能继续弄，但若是我们出事，这些东西留着，只会成为我们的催命符！”冯绍昌经过最初的惊慌，已经快速冷静下来。

“你现在出去，先稳住俞庆，不要惊动他。他要是有什么不对，就先制住让他。给我争取些时间，只要把这些东西毁了，就算真有人盯上我们，我们也还能脱身！”

公文包里全是纸质文件，要毁掉很容易，只要几分钟，就能全部烧干净。

王方不是个犹豫不决的，听到冯绍昌这话，他点点头，迈步就朝门口走去。

迈步之时，他脑子里再一次浮现出那个一脸阳光，一口一个方叔的年轻人，真是没想到，自己这次竟然引狼入室了！

他脸色阴沉，心情很是不好。

“咯吱——”

拉开门，刚要出去，但王方身体却是陡然一僵。

看着门外的年轻人，看着年轻人脸上那抹阳光的笑容，看着年轻人手里握着的那把，正指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手枪，王方所有的心思在这一刻都停滞了。

陈世襄警惕地盯着王方，他没有把手枪直挺挺地伸出去，而是学着前世电视里的警察，将手枪端在胸前，他上辈子在哪儿看到过，说是这种姿势最不容易让人夺枪。

丑是丑了点，但面对王方这种高手，陈世襄觉得还是谨慎为上。毕竟他实在不知道对方这个高手中的“高”字，到底有多高。

就怕是“我要打十个”那种人物。

陈世襄右手举在胸前，手指紧紧扣着扳机，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开枪的架势，他左手竖起食指在嘴边，示意王方安静，同时手指朝书房内示意，让王方退回去。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王方眯着眼盯着陈世襄，见陈世襄手指已经微微扣动了扳机，他不敢赌，只得往书房退了进去。

陈世襄始终跟王方保持着距离，两人进入了书房，冯绍昌刚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袋，正从文件袋里往外面取文件，就见王方退了回来，他刚要说话，就看见了站在王方对面，手里握着枪的陈世襄。

冯绍昌立马就要伸手去掏枪，陈世襄当即一声轻喝，“别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陈世襄嘴里虽然这样说着，枪口却一直对准着王方。但即使这样，冯绍昌也没敢再动。

“冯先生，你最好不要乱来，你觉得是你掏枪的速度快，还是我开枪的速度快？”陈世襄盯着两人，见冯绍昌不再动后，才继续说道。

“冯先生，你的事发了。

“现在，双手抱头，转过身来，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我是个年轻人，你要是吓着了我，我是会开枪的。”

冯绍昌毕竟不是王方，王方是个高手，艺高人胆大，纵然被枪口指着，仍旧用凶狠的眼神盯着陈世襄，不像冯绍昌，被陈世襄一声轻喝，就吓得不敢动弹。

冯绍昌纵然心智再老辣，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老爷，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依旧畏惧。不像王方，从小被冯家收养，从小就是培养来给冯绍昌当助手的。

见冯绍昌如此听话，陈世襄很满意，跟冯绍昌相比，果然还是王方才是在面对面时，需要更加小心的一个。

陈世襄笑眯眯地看着王方：

“方叔，双手抱头，退远点，退到窗边去，莪知道你是个高手，你离我太近，我没有安全感。

“还有，不要搞小动作，你只要敢动一下，我就立马打死你！我是个年轻人，很容易紧张的。”

陈世襄微笑着说道，此刻胜券在握，他很乐意展现自己的绅士风度，而不是绷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得像要咬人一样。

见王方站着不动，陈世襄再次道：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不动，我同样立马打死你。”

陈世襄笑眯眯的，冯绍昌盯着他，眯着眼睛，双手乖乖地举到脑袋后面，他没有说话，而是照着陈世襄说的，老老实实地退到了窗户边上。

陈世襄右手握枪在上，左手握拳在下拖着右手，他握紧的左手里还捏着一枚大洋，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后手。

见冯绍昌和王方两人都很配合，陈世襄很是满意，他左手从兜里取出一块红布，丢给了冯绍昌。

“去窗边，拿着红布挥一挥。”陈世襄道。

这是他们定下的行动信号，此刻王方双手抱头站在窗边，如果狙击手不是傻子，那应该已经发现不对了，但陈世襄觉得不能去赌人家的智商，还是亲自打出一个信号的好。

他也可以开枪先废掉王方，这样外面同样能得到信号，但别墅里还有其他人，在没有排除那些人的嫌疑前，陈世襄不希望直接开枪惊动他们。

打信号，主动权就在他们这边，表哥就能行动得更加从容。

冯绍昌面对陈世襄的黑洞洞的枪口，没有拒绝的勇气，他拿着红布走到窗边，刚要挥舞，却有另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别动！你敢动，我就打死你！”一个清脆的女声突兀地从陈世襄身后传来。

“糟了！我还没来得及关门！”听到身后的声音，这是陈世襄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是刘芸！她果然有问题！

这是陈世襄升起的第二个念头。

怎么没听见脚步声？

这是陈世襄升起的第三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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