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大半个月,陈世襄再次走进幸福里,弄堂的人们见到消失了大半个月的陈世襄,全都打着招呼,好奇询问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
陈世襄一路应付着街坊们,最终回到包家,推门进去时,包力和包太太正在吃饭,见到陈世襄回来,顿时迎了上来。
不一会儿,陈世襄也在桌边坐下,身前桌上多了副碗筷。
“……你们不知道,今天那個法国鬼佬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一大早就到巡捕房,说是要检阅巡捕的职业素质,把整个巡捕房的人都叫去陪他一个人瞎玩。
“这平时也就算了,他偏偏挑今天这个时候,就因为那个咱们巡捕房的人都在捕房待着,导致今天霞飞路闹出一件大事来!”
包力向来是个闲不住嘴的,陈世襄刚一坐下,他立马将心中积攒了一肚子的不快全都倾泻出来。
今天本来该他带队巡视霞飞路的,结果就因为那个鬼佬的脑子棒槌了,要看表演,让他错过了这事。
陈世襄心不跳脸不红,好奇地询问。
他回来路上一直担心表哥今天有可能在霞飞路遇上包力,但现在看来,事情好像并没往那个方向发展。
包力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陈世襄到底在干啥,只当他是在那劳什子部门干一个文员之类的工作,陈世襄也无意让他知道。
将来抗战一爆发,他们上海的人就得转入地下工作,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霞飞路出什么事了?我没听说什么啊。”陈世襄好奇道。
“等着吧,明天的报纸上,肯定全是那事的新闻。”包力说了一句,然后道:
“你们知道昌盛贸易公司的冯绍昌吗?”
陈世襄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小公司,并追问了一句这是卖什么东西的?
倒是包太太,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事情好像进入了她熟悉的领域。
“就是那个名下有好几个济养院,当初日本打闸北时,设了粥棚接济难民的那个冯绍昌冯先生?”包太太睁大眼睛问道,见儿子点头后,她更是来了兴趣。
“这位冯先生怎么了?他可是个大好人呢!我还去过他名下的那些济养院,给那些孤儿送了些吃的,把你小时候的衣服全送给了济养院……哎呦,你们是不知道,那些孩子啊,他们太可怜了……”
包太太对冯绍昌其人发表了长篇大论,让陈世襄这个不认识冯绍昌的人都对冯绍昌都不禁刮目而看,这个冯先生还真的是个大好人呢……
战争之时,不仅广设粥棚接济难民,就连他手下那些粮店的粮食都没涨价,只是限制大家大量购买囤粮,说要让每个人都吃得起饭……
包力越听越气愤。
“可不是吗!咱们底层的人谁不知道冯先生是个大好人!但今天冯先生出事了,被国府的人给抄了!听说不仅动了枪,还动了炸弹!冯先生的家人现在全家都被国府的人带走关起来了!
“那些人太不是玩意了,放着那么多该死的人不去抓,竟然趁着我们巡捕房松懈,来法租界抓冯先生!
“真是一帮混蛋玩意,一天不干正事,我看他们跟清朝也没什么区别,早晚得完蛋!”
包力是怎么说怎么气愤,他这些年在巡捕房,没少听到甚至见到国府的人逮捕这个,抓捕那个的,被抓的大多数都是红党。
他听巡捕房内流传的消息,那些被抓捕的红党,就没一个是应该被抓的!
这次这些人更是过分,竟然跟巡捕房说什么冯先生是汉奸!
狗屁!
冯先生那样的人能是汉奸吗?
包力猜测,冯先生多半是红党,国府的人想抓他,但碍于冯先生的名声不好动手,才故意说冯先生是汉奸的。
包太太听了儿子的话,一向好脾气的她也不由抱怨了几句,但她很快便止住了话头。
这年头,不就是好人受罪,坏人享福的嘛,正所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如此……上海与钱塘,也没隔几里地……
陈世襄在旁边安静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心头略有感慨,看来国府的公信力堪忧啊,也难怪将来委员长携百万虎狼之师,面对南下的红旗,却只能虎踞台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千古一孝,呃不,是千古一帝,千古一帝李二哥就很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他的铁拳只对外族和家人,终成一代大帝,成就太宗美名。
“你这些都从哪儿听来的?冯先生这么大一个人物,国府既然抓他,怎么也不可能凭空编造一个借口吧?”陈世襄试图稍稍尽一下自己国府工作人员的努力,给国府挽回一些名声。
“大家都这么说,冯先生真要是汉奸,他还会做那么多好事吗?!空穴才不来风,他要是汉奸,总会流出点风声来的。”包力坚持自己的意见。
陈世襄稍稍努力一下就放弃了,骂吧骂吧,反正国府也被骂习惯了。
说完糟心的事,包力才想起问陈世襄的事情。
“你表哥怎么样了?他病好了吗?”包力问,虽然不喜欢陈世襄那个小平头表哥,但看在陈世襄的面子上,也得问上一嘴。
陈世襄点点头道:“差不多没事了。”
他这次离开包家大半个月,就是用表哥生病,需要他照顾为借口。这种借口屡试不爽,上学时,工作时,反正每换上一个地,就可以重复一遍这类借口。
晚上,陈世襄躺在被冷落许久的床上,做了一个好梦——他身穿一件黑色皮质大风衣,面对田畑凉子指着自己脑袋的枪,从兜里掏出一枚大洋——我堵你的枪里,没有子……砰……
陈世襄惊醒,他猛然睁开双眼,身上被捂出一身汗水,回忆刚才的梦,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脑浆,里面混杂着一颗闪烁着黄铜光泽的子弹头……然后隐隐约约还听见一句“蠢货”……
抽开搭在胸口上的手,扯掉盖着肚脐的薄被,看了看窗外微亮的天光,陈世襄感觉今天或许不宜出行,不宜赌博……
走下楼,洗漱完毕,包力拎着早餐和报纸走了进来。
两人吃着早餐,包力递给他一张报纸——《震惊,汉奸居然日行一善!!!》
陈世襄一瞅标题顿时来了精神,他在报纸仔细找了找,可惜并没有找到“UC”标志。
“昨天我们好像骂错了,这个冯绍昌好像还真是汉奸,听说他在暗中测绘华东地区的地图卖给外国人,还有他名下的那些济养院,也老是有小孩失踪,前前后后加起来,报纸上说有几百个……”
“是吗……”陈世襄一脸惊奇。
“这个冯绍昌真不是东西,竟然对战争遗孤动手脚,活该他倒霉!抓的好,必须得枪毙,最好是砍头!”
包力很是不爽,或许是感觉自己被蒙蔽了双眼。
陈世襄点头,咬了一口清清白白的小笼包:
“真香!
……
“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三味书屋,陈世襄和顾瑾两人坐在一张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小圆桌旁。
顾瑾点头,见陈世襄提起这个话题,她白皙的脸颊不由浮上两抹激动的红晕,冯家的事,她也多少混了些参与感,今天在报纸上见到冯绍昌被抓,她心头也是与有荣焉的。
“今天在家里吃早餐时,爸爸看了报道很是感叹呢,说没想到连冯绍昌这样的人居然都会当汉奸。”顾瑾嘴角浮着遮掩不住的笑容,这姑娘性格有点虎,也有点直,生气时不遮掩,高兴时也不遮掩,不像印象中“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含着一口吴侬软语的江南姑娘,倒是有些像北方姑娘。
顾瑾高兴,陈世襄又何尝不高兴呢,她来找顾瑾,就是想找一个真正的自己人分享一下心中的喜悦。
搬倒冯绍昌这样的汉奸,尤其里面还有一个日本间谍,陈世襄虽然没说,但心里还是有点臭屁的,若不找自己人分享,那就如富贵不还乡。
只可惜,要是老方也能知道就好了,和老方相处虽短,但老方在陈世襄心中牢不可动地占据了一个可敬的前辈的位置。
和顾瑾分享喜悦的同时,陈世襄也讲述了一些此次行动的险要之处,这次他没像给申贵祥讲故事那样进行艺术加工。
顾瑾和他一样,也是菜鸟,甚至比他还菜,多讲述一些行动中的危险和不可预料之处,也能让她在以后的生活中多上一份警惕。
没了老方这个领头的老鸟,他们这两只小小鸟就只能自己在上海滩艰苦求存,任何一点经验的分享,都是必要的。
听了陈世襄的讲述,顾瑾一阵后怕。
那位时常会来书屋逛一逛的冯家姨太太,竟然是日本间谍,而且还那么厉害……光是听陈世襄的讲述,她都能想到当时陈世襄所面临的危险,要是换了自己……顾瑾不敢想……
两人正说着,陈世襄忽然止住话题,转身看向后面,有两个脚步声正从外面朝里间走来。
经历了“刘芸”和“田畑凉子”那两次悄无声息的惊喜,陈世襄现在变得警惕许多,时常都留着一只耳朵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在警戒方面,陈世襄感觉很多时候他的耳朵比眼睛还好使,纵然他的视力也很好……
连接里间和外界的接口处,两位女士娉婷而来,陈世襄看清楚其中一人,脸上露出些许讶色。
“嫂子!”陈世襄起身招呼,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了嫂子,他一下就又想到了之前在表哥办公室看到的那本小册诗集。
“世襄?!”
陈书云看见陈世襄,脸上也露出些许讶色,随即注意到坐在陈世襄对面的顾瑾,心头又升起些许恍然。
上次在顾家见到表弟,小瑾对表弟态度还不怎么好,现在看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倒是和谐了很多,这个表弟还真不一般啊……
陈书云脸上露出笑容,她乐见其成,自己对象是个优秀的,爱屋及乌,她觉得对象这个跟自己同姓的表弟也很优秀,而且表弟相貌还很出色。
表弟跟小瑾坐在一起,一看就很般配!
陈书云笑着走上前,心里已经在琢磨着怎么帮陈世襄一把,玉成此事。
“嫂子,你怎么来了?”陈世襄道。
“朋友想逛书店,我陪着她来的。”陈书云道,接着她拉过旁边带着一顶纱帽的女士。
“这是我的朋友甄笺蝶,甄宓的甄,信笺的笺,蝴蝶的蝶,是一名记者。”
甄笺蝶???
陈世襄听着这个名字,不由多看了几眼嫂子的这位朋友,这名字起得……真有个性……
见对方目光看向自己,他赶忙收敛自己的目光,露出招牌的阳光笑容,“甄小姐好。”
几人互相打了招呼,陈世襄不再久留,交谈了几句后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书屋。
阿威和阿福看着陈世襄离开的背影,抽了一口手中的哈德门,香烟在口腔内弥漫,上次被伤的心总算是寻到了些许安慰。
区部,陈世襄拎着特意买来的几袋生煎,走向办公室,沿途不少人面带笑容,客气地招呼着“陈队长”。
仅仅一晚上,区部已经传遍了陈队长和日本间谍赌一块大洋,赌对方枪里没有子弹的壮举。
他们对陈世襄的印象总算不再是“沈组长的表弟”“那个拉关系走后门的”“那个一组的小白脸”,而是换成了“敢赌敌人枪里没有子弹”“命值一块现大洋”的陈队长。
很多人都说,一颗亮闪闪的新星,即将在上海区升起。
“收起你的蹄子!”坐在位置上,陈世襄一把拍掉申贵祥伸向生煎的爪子。
申贵祥懵逼地看着陈世襄,就准你吃我的,不准我吃你的?
我可是个伤员!
申贵祥虽然是个伤员,但他显然不可能和陈世襄一样,轻轻松松得到假期——特务处,不养闲人,尤其是没有关系的闲人。
“你给冯绍昌的老婆孩子送去。”陈世襄对自己手下的小小副队长下命令。
“你买的,你自己怎么不送。”申贵祥不解,这种当好人的机会,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怎么会让给自己。
陈世襄斜睨了他一眼。
“因为我是队长!”这话说得简洁有力。
申贵祥翻了个白眼,吊着绷带打了个千儿,“好勒,大人,下官这就去办。”
陈世襄睨了他一眼,道:“爷给你个赏,以后称奴才。”
申贵祥不再搭理,拎着生煎出了办公室,闻着生煎的香味,看着袋子里皮上站着黑芝麻的生煎,申贵祥狠狠咽了两口口水,想着关着的那两个小孩,终究还是没能伸得出手。
“喂,”申贵祥打开一扇大门,黑暗的关押室里有三个人相互依偎在角落。
冯明志和冯思理左右埋在在冯太太张氏的怀里,听着开门声下意识朝往母亲怀里拱。
“这是陈世襄陈队长给你们的,哦,陈队长就是俞庆,行了,快吃吧!”申贵祥将生煎袋子放在门口道。
冯明志听到老师的名字,下意识抬起了小脑袋,明亮清澈的眼睛在黑暗角落里闪烁着微弱的光彩。
Ps:其实李二哥能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不忍心让老父亲案牍劳形,不忍心让自己大哥背负杀弟骂名,不忍心让弟弟失去大哥而已……你们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