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车在公共租界行驶，很快便过了外白渡桥，进入公共租界东区，踏上“日租界”的地面。

上海并没有日租界，只有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所谓的“日租界”，其实是公共租界的虹口一带，因为日本人在这一带是主导，故戏称为“日租界”。

过了外白渡桥，车子右拐，进入黄埔路，在黄浦路南边，是一水的外国使馆，省略前面两个不重要的使馆，第三个使馆便是美国使馆，一栋洋气庄重的大楼，在美国使馆旁边，是两栋红色高楼，其实也不高，三四层楼而已。

这两栋红色小楼是日本驻沪总领事馆，将来会成为侵华日军的最高行政机构。

福特车在日本驻沪总领事馆外隔着有一段距离的马路上停下，今天这里挺热闹，路面上停着不少汽车，以致于他们这辆福特车停在这里都显得有些寒酸。

余山寿坐在驾驶位上充当司机，陈世襄坐在旁边的副驾上，沈玉先依旧坐在后排。

“表哥，咱们来这里干什么？”陈世襄瞧着外面那栋红楼，转头看向后边的表哥。

这里是日本领事馆，表哥总不能是带他们来端掉这里的，虽然他内心挺有这种冲动。

沈玉先看着外面的红楼，出声道：

“冯绍昌当初在日本留学时，在学校里认识了一個叫岩井英二的日本人。

“这个岩井英二是日本外务省的人，两人认识后，在岩井英二的拉拢下，冯绍昌开始为日本人做事。

“日本外务省负责日本政府的一切外事，包括航海通商。冯绍昌从事日本与国内的贸易生意，岩井英二在这方面给与冯绍昌方便，而冯绍昌则帮其做事。

“起初冯绍昌做的都是一些小事，但岩井英二后面渐渐开始让冯绍昌做一些卖国之事，冯绍昌犹豫之时，岩井英二就会拿出更大的利益作为诱惑，冯绍昌一心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经不住诱惑，就这样越陷越深，等到他醒悟想要抽身之时，他已经脱不了身了。”

陈世襄听完点了点头，在他接触冯绍昌这段时间，他也有一种感觉——冯绍昌是一个复杂的人，他虽然是汉奸，但他的性格却更贴近人们认知中的好人，而且还是成功人士。

沈玉先这番话，也算是解了陈世襄这个疑惑，冯绍昌当汉奸，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意想去当汉奸。

一则遇人不淑，在其还是天真年轻的学生时，就被那个岩井英二给盯上。

二则自身意志也不够坚定，和日本人做生意没什么，但在对方提出开始损害国家层面的利益时，他就应该及时醒悟，收手回头的。

任何事都是说易行难，陈世襄想了想若是换自己面对冯绍昌当初的情况……

——或许表面帮日本人做事，但拿了好处却不干事？？？

陈世襄摇头，他自认没有这个金刚钻，揽不了这个瓷器活儿。

想当年张大帅总领东三省，麾下虎狼数十万，这么干后，不也命丧皇姑屯么……

这个年代跟日本人做生意……这不是跟魔鬼做交易吗！

陈世襄目光看向表哥，示意他继续说。自己问的是来这里干什么，表哥却说起冯绍昌和岩井英二的故事，很明显，这只是一个话引子。

沈玉先目光依旧停留在外面的红楼上，他道：“那个岩井英二，就是日本总领事馆现在的副总领事。”

“副总领事？”陈世襄确认似地问了一句。

沈玉先点头。

副总领事……沾了个“总”字，说起来应该是个大官吧……陈世襄心头暗暗思索。

一个领事馆，或者说一个总领事馆，到底要干些什么，有多大权力，陈世襄还真不太明白。

陈世襄心里正想着事，沈玉先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那个穿西装戴眼镜，留着卫生胡的，就是岩井英二。”

陈世襄目光顿时往外瞧去，很快便寻到了表哥说的那人，个子不高，嘴唇上方留着正正方方的卫生胡，看着就不怎么卫生。

那人正从领事馆往外边走，在他身边跟着一个同样穿西装戴眼镜的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一副斯文扮相，看着约莫三十左右。

仔细看了两眼，将岩井英二的相貌记在心头。这家伙嘴角老是带着一抹笑容，看着还挺和善的。

接着陈世襄又多瞧了两眼岩井英二旁边的人，这家伙又是谁？

看着像是个记者，那脸上的笑容看着挺谄媚的，该不会是个二鬼子吧？

“旁边那人是谁？这岩井英二通过冯绍昌搞情报，这人说不定也有问题。”陈世襄道，或许可以调查一下那个四眼仔，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他叫袁真陆，一个亲日记者。”沈玉先简单说道。

连这种小角色都知道？陈世襄回头看了眼表哥，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不愧是我陈世襄的表哥。

“亲日记者？那就是汉奸了，要不找个机会干掉他吧？”陈世襄看着那个四眼仔，眼中升起两抹兴奋之色，跃跃欲试。

小司机余山寿看了眼陈世襄……一言不合就想杀人，这家伙暴力的獠牙总算是露出来了吗？

沈玉先摇头，没有说话。见表哥不接话，陈世襄只能暂时按捺住这个想法。

“走吧。”沈玉先收回目光，对余山寿道。

福特车启动，沿着黄埔路向东驶去。

红楼外，和岩井英二愉快交谈着的袁真陆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驶离的福特轿车，眼中思索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微笑附和着旁边的岩井英二。

车中，三人都没说话，气氛很安静，陈世襄想着想着，突发奇想道：

“表哥，那个岩井英二，上面有没有什么想法？”

岩井英二的事是冯绍昌交代出来的，据冯绍昌说，就连那个田畑凉子，都是岩井英二派到他身边的，说起来，这个岩井英二，应该也算是日本在上海的一个特务头子了。

沈玉先看了一眼表弟，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表弟怎么好像越来越喜欢杀人了……

王方在书房被表弟打得惨不忍睹，冯绍昌和田畑凉子也被表弟废了四肢，今天井原昌幸的事，表弟主动要参与，方才想干掉袁真陆，现在又对岩井英二起了心思……

表弟之前也不像个嗜杀的人，怎么现在……

沈玉先皱着眉头，想到了表弟表现出的那两次异常，难道是当初在长沙打死那个日本人，受了刺激？

总部有个搞审讯的，听说审讯的人多了，就变得有点神经，现在以折磨人为乐……

沈玉先心头略有一抹担忧，表弟可不要变成那种鬼样子……

他道：“岩井英二不能动，他是日本官员，和井原昌幸不一样。”

陈世襄心头升起一抹可惜，一个特务头子就在眼前晃悠，却不能干掉对方，这就像后裔看着天上的太阳，却不让射一样，憋屈……好在还有个井原昌幸！

冯绍昌之事已经过去了几天，他们来这边，就是为了井原昌幸来的。

汽车开进一条巷子停下，三人下了车，左拐右拐，左拐右拐，绕了一阵后走进一栋建筑内。

“组长，队长，余队长。”于少辉上前招呼。

“情况怎么样，人在家吗？”沈玉先接过望远镜，走到开着一道缝隙的窗户边上。

“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呢，这些天该吃吃，该喝喝，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就是一直不出门。”于少辉回答。

“这家伙心理素质倒是真不错。”余山寿发表言论，“要不是只有他在那段时间里去过店铺，店铺老板也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不定还真就让他瞒混过去了。”

余山寿有点佩服这家伙，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心理素质好，还是太过愚蠢，根本没想到这个时候该跑。

“这几天附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有没有什么陌生的人接触他。”沈玉先又问。

井原昌幸这些天一直待在虹口这边，而虹口又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在这里动手不比在法租界，井原昌幸暴露后不跑，这本就不太正常，沈玉先担心这是日本人在钓鱼。

于少辉道：

“有两件事不确定是不是异常情况。

“井原昌幸的隔壁，原本是一个日本老太太一个人住，这两天有两个人年轻人搬了进去，对外的借口是老太太的儿子。

“另外隔得不远的地方，新住进来一户租户，男女两个，说是夫妻。

“再就是这段日子附近的巡捕比往日多了些，巡逻得也勤了些。”

这些细微的变化，若不是一组早就在监视井原昌幸，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沈玉先点点头，不出所料，井原昌幸果然有点猫腻。

“这摆明有问题啊！！”余山寿出声道，他虽然壮，但他可不傻，当年在东北要想当好一个胡子，也是需要动点脑子的。

“有问题也得杀。”沈玉先放下望远镜，沉声说道。

井原昌幸对外身份是反战之人，他在报纸上发表的言论都是偏向中国方面的，属于国府会拉拢的那种人。

他的身份固然能为他从事情报工作提供掩护，但同样也有一个巨大的弊端，他要是出事，人们怀疑的对象，不会是国府。

杀了不会有隐患，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就算行动有危险，也必须得杀。

“可是井原昌幸这些天足不出户，一直待在家里，就连饭菜，都是让餐厅给送去的。”于少辉插言。

这些天一直盯着井原昌幸，对井原昌幸的生活规律，他再了解不过。

要想动手，机会不好找。

“这就是在故意等着我们啊，”陈世襄道，“只是这阴谋是是不是太过拙劣了？”

“你觉得拙劣，是因为我们一直盯着井原昌幸，对附近的情况很了解。而且还有组长的提前猜测，所以你现在一听，才会觉得这阴谋太过浅显。

“若是换了二组或者三组来，他们指定不会觉得这圈套拙劣，相反，他们还会傻乎乎地往里钻，等到出问题了才会发现自己上当了。”余山寿难得发表一次长篇大论。

陈世襄想了想，觉得余大个子说的或许有道理，自己毕竟是博览刑侦和谍战剧的人，一件事要是不绕上几个弯子，都觉得不正常，但那些毕竟是被划入艺术创作的东西，不是现实。

就上辈子的经验来看，一个人在真正做事时，他的脑袋能多转一个弯，就已经是难得的聪明人。

这段时日，陈世襄听说了许多特务处以前的一些行动，其中真正像电视剧那样的，好像就只有老方那次，还有青松那次……

陈世襄看了看余山寿，虽然余山寿的话有点道理，但陈世襄感觉他更像是在拍表哥马屁。

“不管怎么样，井原昌幸是必须除掉的，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沈玉先在屋子中间的圆桌边坐下。

“要不弄把狙击枪，我把他狙掉好了。就算有埋伏，应该也就在附近，搞把狙击枪，隔着几百米，一枪干掉，应该有机会跑。”余山寿发言，枪法是他擅长的，他首先想到的狙击。

陈世襄诧异地看向余山寿，这家伙还会玩狙击枪？

“你最远狙杀距离是多少？”陈世襄好奇问。

手枪和步枪毕竟不是一个玩意，手枪打得好，不代表步枪也打得好。

“以前当胡子的时候，隔着约莫两百多米的距离，干掉过拦路抢劫的劫匪。”余山寿自豪道。

他的枪法在军队里练得百发百中，而在这之前，勉强也能有个百发几十中。

陈世襄点点头，忽又察觉不对……当胡子的时候，干掉拦路抢劫的劫匪？？

这他妈不是黑吃黑吗！

你自豪个铲铲！！

“狙击可能不太行得通，井原昌幸待在屋里，窗户都是关着的，他很少会出现在窗边。”于少辉从旁补充。

余山寿闻言皱眉，然后摇摇头，这样他就没办法了。

“要不给他下毒，他的饭菜不是都由外面餐馆送的嘛。”陈世襄举手道。

沈玉先看了一眼陈世襄，表弟好像对下毒很熟悉啊……他摇头说道：

“他现在是最警惕的时候，就算是用上次毒死康启荣的那种毒，也很可能失败。”

他要是井原昌幸，外面送的饭菜，他一定会先找个东西试毒，确定没事后再吃。

那个毒其实潜伏期比较长的……陈世襄没有说出这话来。

“有没有那种潜伏期比较长的毒？要是没有，找人专门配一种不就行了吗。”陈世襄道。

“配毒哪有那么容易，”沈玉先摇头，别说上海区，总部都不一定有这种人才，当初总部那个化尸水，他可是亲自使用过的。

“你会配吗？”沈玉先突然又问。

他突然发现一个新问题，上次毒死康启荣那个毒从哪来的？他们自己都弄不出来那种毒，表……刘一鸣是从哪弄来的？红党能有那种人才？

不过表弟是个大学生……沈玉先看向表弟，在他心中，表弟一直挺聪明的。

“我不会。”陈世襄摇头，他现在都还记得，当年高中文理分科考试，他化学考了19分……不过顾瑾可能会。

经表哥这一提醒。陈世襄才发现自己好像找到了顾瑾身上的闪光点，当初那毒药，顾瑾是为了弄出来毒死自己的……从她袭击自己，到弄出毒药……这中间才隔了多少时间？

连特务处都弄不来这种毒药……

天才！玩毒药的天才！

陈世襄略微兴奋。

沈玉先没有追问，不管表弟到底会不会，在自己这里，他肯定都说不会，还是得想其他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