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注意力是最容易转移的,他们的目光从不会在一件事上驻留太久。
半月飞去,冯绍昌之事已经鲜有人提起,只有一些被冯绍昌之事影响到生活的人,还会偶尔提起那位曾经的良善人士,为其感慨,为其可惜,并阴谋论一波。
国府和报纸都说冯绍昌是汉奸,但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哪会真信国府的话?将信将疑吧。
老西门区部,一组大办公室内,陈世襄一身中山装,站在组长办公室门前,手里两根细长的铁丝在锁孔内搅动,咔哒一声,门被陈世襄推开。
“不错,又快了点,上次是12秒,这次10秒。”申贵祥在旁边看着表,手上绷带依旧。
申贵祥的伤算不上太严重,当初陈世襄在医院时,医生说是骨折,后来陈世襄才知道,那居然是申贵祥故意让医生说得严重些……如今申贵祥胳膊虽然没有完全好,但也不用吊绷带,但他依旧坚持,目的就是为了带伤工作,不用执行那些危险的任务……不得不说,这真的是根老油条。
陈世襄抽出铁丝,将门了拉回来,这门是他跟表哥申请用来练习开锁的。
“还是不够快。”他摇头道,他的目标是在五六秒就把门打开,越快越好。
“太快也不好。”余山寿从旁边走过来,搭了一句黄腔。
“你是不是藏私了,有什么窍门没教我?”余山寿跟着陈世襄走到他的办公位旁边,“我练了这么久,连准头都没能练出来!”
他说的是金钱镖。
陈世襄车金钱镖指哪打哪儿,他是指哪不打哪儿,他好歹也是个神枪手,在金钱镖上的遭遇,让他面子上有些过不去,申贵祥老早就放弃了,他还依旧憋着劲。
陈世襄安慰:“没事,失败乃成功之母,你看看刘备。”
余山寿高兴道:“这么说我还是有天赋的?只要坚持下去,早晚能成功?”
对陈世襄这位金钱镖大师的意见,余山寿还是很看重的。
陈世襄摇头:“不是,我是说太过执着早晚会中道崩殂的,放弃吧,该吃吃该喝喝,享受享受。”
说完,陈世襄看了看表,已经九点,时间差不多了,他起身朝表哥办公室走去,后面传来申贵祥“库库库”的笑声。
很快,陈世襄拿着一把汽车钥匙走了出来,回到座位,取出早上带来的两个包装精美的纸袋便要离开。
“去哪儿?”余山寿和申贵祥两人齐声追问。
冯家之事结束后,他们这里好像进入了淡季,最近一直没什么任务,天天坐在办公室,两人都快闲出鸟来了。
“码头。”陈世襄头也不回,今天俞家人离开上海,他想着去送一送。
“码头?”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上次在码头抓贾忠,结果大捞一笔的事情。
码头可是好地方。
“一起,一起!!”两人争先恐后,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瞧瞧陈上尉的私生活。
“我去送人,你们去干啥?”陈世襄开着车,申贵祥坐在旁边,余山寿坐在后面,他有些无语地看着两人,怎么跟跟屁虫似的……
“送人?你在上海还有朋友?”余山寿诧异,你不是杀了人逃到上海来的吗?
“我二叔。”
“二叔?那为啥沈组长不一起来?”余山寿像個问题宝宝。
“你是不是傻,组长是表哥,跟他二叔有啥关系?!”申贵祥的智商瞬间占领高地。
“没关系吗?”余山寿在脑子里理了一下那纷繁复杂的伦理关系。
申贵祥鄙视地回看一眼余山寿,就这脑子,还不如把队长让给我当。
“就是俞季良一家。”陈世襄解释。
“俞季良?你还真认他当二叔了?”申贵祥惊讶地看向陈世襄,怎么这是处出感情来了?可当初让人家摔断腿的时候,你可一点都没含糊,有你这么当人侄子的吗?
“不是,俞季良要走?他要去哪?不会是他也有问题,想跑路吧?!”余山寿顿时敏感起来,想到明为冯家家教,暗地里却是小日本的井原昌幸,余山寿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他好像又嗅到了功劳的味道。
码头,果然是个好地方!
陈世襄对车内这俩二货有点无奈,当初刚来时还挺正常的,现在相处久了,这两人时不时就会变得愚蠢。
一个胆小的什么任务都不想接,打着绷带装病;一个胆大的天天盼任务,恨不得去干掉刚上位十年的裕仁小八嘎,真是够够的。
“我把他们赶回重庆了。”陈世襄道,这要不解释,一会儿余山寿还不知道得脑补出些什么来。
“赶走?”余山寿眸中亮光顿时熄灭,这就没意思了。
“你都认人家当二叔了,为什么要把人赶走?”申贵祥这个大聪明在旁边问。
这王八蛋是真没听出“二叔”是说笑的吗?陈世襄心道。
“我觉得明年上海要打仗。”陈世襄老实得像一个小朋友。
“明年打仗?我咋没看出来?”申贵祥明显不信陈世襄这话,这小子又不是诸葛亮,虽然国内人人都嚷着要揍日本人,但委员长明显想先干掉西北那边的红党,上海能打哪门子仗?
就知道你们会认为我是在吹牛……陈世襄想了想道:
“你在上海有没有什么亲人?要是有,我觉得最好也送到西南巴蜀那边去。”陈世襄给出建议。
“没有,爹娘都没了,也没有兄弟姐妹,孑然一身。”申贵祥颇为光棍地说道,他如今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主要的家人和亲戚全都已经在一·二八事变里没了。
至于余山寿,他根本没应声,他的家在遥远的东北松花江上。
似乎察觉到陈世襄不是在开玩笑,余山寿多问了一句,“你真觉得明年要开战?有啥根据?”
他做梦都想干日本人,要是中日真的开战了,说不定到时就能把东北抢回来,他就可以回家了。
陈世襄想了想,结合这段日子看到的报纸新闻和经历胡诌起来,反正他是拿着答案做题,事后怎么看都是对的。
“这次冯绍昌这事,日本人已经开始收集华东地区的地理水文了,他们为什么搞这些?不就是为了到时先攻打紧要地方吗!
“还有华北,那边闹得这么厉害,日本人想像对东北一样把华北也弄到手里,这事国府能答应?华北自治?也亏那群日本佬想得出来,早晚打起来。
“一旦开战,上海这种地方首当其冲,倒是西南巴蜀那边,属于后方,交通不便,易守难攻,日本人够呛能打到那边去,去那边安全些。
“这次俞季良也算帮咱们做了事,把他赶回重庆去,真要开战了,也算是拉他一把。就算没开战,他待在上海也没啥好处,冯家那位大太太说不定正记恨着他呢。”
两人轻轻点着头,这话听着倒是有点道理,开战不开战的他们说不清,但就俞季良而言,重庆那边确实比这边合适。
申贵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思索一阵道:“你们说,我要不要想办法,让人给我调到重庆去?”
“……”
车子很快穿过老城厢,穿过南市,来到黄埔江边的码头上,陈世襄拎着东西,找到了俞季良一家。
冯家出事后,“俞庆”就消失了,俞家如今都知道了陈世襄这个“伯父的儿子”是扯谎的。
看到陈世襄,俞家大人神色都有几分复杂,他们一家的好日子,就是让这人给弄没的,如今家里人没了工作不说,这人还要赶他们离开上海……这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
但看着陈世襄身后跟着的两人,尤其是那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所有的不满都只能烟在肚子里。
“堂哥!”大人对陈世襄满腹怨气,但俞筱筱可不一样,见到陈世襄,她立马笑着扑了上来。
陈世襄揉了揉小丫头乌黑的头发,给弄得一团糟,惹得小丫头东躲西藏。
看着小丫头嘟着的嘴,陈世襄抬手捏了捏,肉肉的触感让他满意地笑了,然后将手里两个精美的袋子递了过去。
“喏,这是上次答应你的巧克力,给你买来了,我可没有食言哦!”
俞筱筱惊喜地接过,她小脑袋里一直惦记着巧克力呢,但这段时间爸妈都说堂哥不是自己堂哥,她都以为吃不到了,没想到堂哥居然给她买来了。
“还有这个,”陈世襄将另一个袋子也挂到她的小手上,“上次给你买了裙子,发现你没有合适的鞋子,这是给你买的小皮鞋。”
陈世襄之前跟俞季良说把俞筱筱当妹妹看,倒也不是假的,谁又不想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妹妹呢?
看着俞筱筱甜甜的笑容,陈世襄感到由衷的高兴,倒是余山寿和申贵祥,两人面面相觑,这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能割下别人脑袋的家伙。
牵着俞筱筱走到俞家人身前,陈世襄微笑着一一招呼,众人有些不自在,说恨陈世襄吧,偏偏他还对筱筱挺好的……
“俞先生,手怎么样了?”陈世襄看着俞季良依旧吊着绷带的手关心询问。
俞季良的手和申贵祥不一样,他是真的骨折了,得慢慢养。
站在码头上寒暄了几句,江里传来汽笛声,这是在催促客人上船了。
陈世襄见差不多了,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一小叠法币,全都是小面额的,这是陈世襄专门换的,为的就是方便使用。
“俞先生,这次冯家的事害你受伤,让你受委屈了,这是两百元,既是对你的补偿,也是对你的奖励。”陈世襄将钱交给俞季良。
看着手中的法币,俞季良一时有些呆愣,这……还有奖励?给国府做事,什么时候听说过有奖励的?而且还这么多!这人居然没扣留起来!
真是猪八戒背媳妇,骑了怪了!
“行了,上船吧。路程远,祝你们一路顺风。”陈世襄道。
俞季良看着陈世襄,瞧着他脸上那和煦灿烂的笑容,感觉有些不真实,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说他是好人吧,不,他绝不可能是好人!但说他是坏人吧……好像坏得又没有那么纯粹。
“这钱——”俞季良不知该说什么,直接揣兜里好像有些不好,但他也舍不得还回去。
旁边的俞太太瞧着心里又焦又急,恨不得一把把钱给夺过来揣兜里。如今家里人没了进项,回了重庆后面的日子还不知要怎么过,柴米油盐都要钱,这钱是一点都不嫌多的。
“拿着吧,回重庆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陈世襄微笑,临别之际,他不介意给人留下一个还不错的印象。
“堂哥,你不跟我们一起去重庆吗?”俞筱筱上前,清澈的大眼睛看着陈世襄,眼中是浓浓的不舍,以致于染上一抹晶莹。
小孩子的感情,总是纯粹的。
“你先去重庆好好读书,以后再回上海来看我,不就好了吗!”陈世襄忍不住又捏上筱筱红润的脸蛋。
小女孩这次没躲,任由陈世襄捏着,天真地问:“那你会来看我吗?”
陈世襄笑着答:“会的,有机会就去看你,到时候再给你买巧克力吃。”
说不定什么就死了呢……陈世襄想到。
最终,俞家一家人全都大包小包地登上了船,分别之际,筱筱眼中的晶莹还是化作珠子滚了下来,一颗又一颗,她舍不得堂哥,她还记得堂哥第一次见面时给她买的裙子,送她上学,给她表演魔术,给她买好吃的,没人对她这么好过……
轮船远去,陈世襄站在码头静静看着,温暖的江风在他脸上绽放成笑容。
他改变不了大势,但他至少改变了这一家人的命运。
留在上海,俞家的未来不可预测,淞沪会战时,他们这种普通人成为悲剧中的一个小角色可能最大。去重庆,在这乱世,则还有一分希望可寄托。
这一刻,陈世襄的内心是平静的,救人,似乎比杀人更让他感到舒服。
“区里可没有给俞季良什么补偿奖励。”余山寿的声音从旁传来。
陈世襄看着宽阔的黄浦江,江面浪花跳跃,金蛇乱舞,轮船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发出轰轰声,飞快地行驶,鲜红的太阳在天边高高挂着,染红了天边的云霞,看着这一切,陈世襄嘴角微翘。
“是我给他的。”他道,那两百元,是区里给他的奖励。
“你倒是舍得。”余山寿看着陈世襄,有些感慨。
表哥是个厉害的,这个表弟也不差啊,狠辣变态之余,同样保留着人性,不愧是表兄弟。
申贵祥在旁赞同地点头,两百元啊,怎么没人给他两百元呢!
陈世襄回头看着两人,笑容更甚:“谁让我有钱呢?!”
这话一出,两人本来复杂的心情顿时不翼而飞。
他妈的,差点忘了,面前这人是个狗大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