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车沿着黄浦江边的外马路往北走,三人准备去法租界兜一圈,找点乐子,但车子开了没多远,陈世襄忽地一脚踩下刹车。
余山寿和申贵祥两人身体随着惯性往前耸,余山寿以为有危险,身体顺势直接趴下,快速拔出手枪。
“怎么回事?”余山寿紧张问。
没听见枪声响起,陈世襄也没什么动作,只是一个劲看着外面,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陈世襄眯眼看着黄浦江方向,对两人示意道:“你们看那边,怎么回事?”
在他们斜前方,一些人聚集着,很是吵嚷,周围也聚集了不少吃瓜群众,还有一些警察混迹其中。
余、申两人盯着那边瞧了瞧。
申贵祥道:“这不是寗绍码头吗?”
余山寿嘿嘿一笑:“这寗绍码头还真是跟咱们有缘啊!要不要去看看?”他向两人提议,寗绍码头可是好地方啊。
陈世襄看着那边,码头周边很吵闹,轮船的呜呜声,汽车的滴滴声,人们的吵吵声,各种声音掺杂着,他听不太清楚那边的对话,但他的目光穿过人群中的缝隙,隐约间好像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陈世襄没有犹豫:“走,去瞧瞧。”他推门下车。
祥叔身着一身灰色长衫,头戴同色礼帽,面色不愉地看着面前之人。
祥叔旁边,他的义子宋义眯着眼,手里拎着一把明晃晃的驳壳枪,紧紧盯着对面穿着中山装的人,大有祥叔一声令下,他就弄死对面之人的冲动。
在两人身后,站着二十来个身穿轻薄短衫的汉子,每個人手里都拿着枪,有几个人手里甚至端着横插弹匣的花机关,枪口直接指着对面的人,剑拔弩张,空气在此地显得有些凝重。
警察队伍中,有五个穿中山装的,在这些人周围,还站着十来个警察,双方对峙,警察中一个明显是头头的人挂着张苦瓜脸,眼前的情形让他想哭。
他轻轻扯着旁边穿中山装之人的衣服,压低声音道:“张队长,对面那是顾家的祥叔,不好惹啊!事情闹大了可不好收场。”
张队长瞪了警察头头一眼,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合适,他真想甩这家伙一巴掌,对面的人不好惹,自己就好惹了吗?
什么顾家不顾家的,他只知道今天从这个码头出去的东西,必须全部都要过他的眼睛才行!
张队长瞧了对面的长枪短炮一眼,露出一抹冷笑,顾家算什么东西,他就不信他们敢开枪!
他声音冷硬道:“我再说一遍,东西要想上船,就必须让我检查!不然今天就是一朵棉花,都想别从这里出去!”
“呵,你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张队长声音还未散去,一个年轻的,显得有些桀骜不驯的声音便从旁边传了过来。
众人目光循声望去,见着一个年轻人,同样穿着中山装,不过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此刻却彰显出两种不同的气质。
张队长看着说话的青年,看着那张脸,他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哪来的不晓事的小白脸!
余山寿和申贵祥两人在旁边瞧着乐子,他们对陈世襄的出头毫不意外,一边是顾家的人,他们的陈上尉要是不站出去拉偏架,那才怪了,这可是讨好老丈人的好机会!
祥叔看着走出来的陈世襄,稍稍诧异,然后便松了口气,他正为眼前的局面为难着呢。对面的人毕竟不是一般人,他还真不好直接突突了。
对面那个愣头青,知道这是顾家的货后,竟然还不知分寸,这里可是上海滩!也不打听打听,在上海滩,谁敢动顾家的货?
想到这里,祥叔就不由看了一眼陈世襄,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拎不清的吗?!
陈世襄对祥叔笑着点了点头,余光扫过他身后的人……手里都有家伙,还有冲锋枪,顾家家底还是丰厚的……
陈世襄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穿中山装的家伙,很明显,这群人中,刚才说话的人就是头头。
同时,陈世襄扫了一眼那些警察,他在警察中发现几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应该是上次去警察局时见到过。
“你们哪个单位的?证件拿来看看。”陈世襄对穿中山装的几人问道。
顾家的关系有必要维持,之前他通过顾瑾也找顾家帮了不少忙,现在正好是回报的时候,总不能一直给顾义甫一个年少轻狂的印象,这不利于工作。
单位?张队长听着这个新颖的词汇,皱了皱眉头,但他还是很快地理解了陈世襄话里的意思。
他皱眉看着陈世襄,对方嚣张的模样让他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应对。
自己穿着中山装,不容易分辨身份,但自己旁边还有警察,能让警察听自己的,就摆明了自己身份不一般,对方这么嚣张,有什么底气?
张队长略一思索,虽然他不觉得对面这个年轻人有什么值得让自己忌惮的身份,但他还是觉得先稳一手。
他看了看陈世襄,皱着眉,默默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来,一会儿对方要是拿不出让自己忌惮的身份来,再好好炮制他……
陈世襄接过证件,打量对方几眼,有些诧异对方竟如此听话。低头翻开证件——【党务调查处】……
这好像是中统的前身来着……这可是处座的死对头啊!
中统,顾家……陈世袭皱了皱眉头,“中统”的人怎么跟顾家杠上了,不会是顾义甫也事发了吧?
陈世襄继续看:
【姓名:张自立】
【职务:……副队长】
陈世襄看到这眼睛一亮,副队长……区区副队长你嚣张个毛线!
陈世襄合上证件,直接丢还给对方。
张自立没想到陈世襄如此不讲究,如此不礼貌,他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没叫证件丢到地上。
“党务调查处,什么野鸡单位,老子不知道,你区区一个副队长,谁给你胆子让你在这儿肆意妄为的。”陈世襄不客气起来。
要是别的部门,他说不得还得客气一些,搬出表哥和表姐夫来拉拉关系,但既然是“中统”的人,那就不需要客气了,真把事闹大了,自然有上面的人顶着。
他忘了上辈子从哪儿看到的消息,中统在抓人时,被军统给撞上,然后军统为了破坏加抢功,直接就把中统的人直接打包抓回去了……中统和军统两家,不说相亲相爱,也是势如水火啊!
打党务调查处的人的面子,那位处座绝对是喜闻乐见的,不过安全起见,不能留下话柄。
“码头这么繁忙,你在这儿闹什么?是想寻衅滋事,还是想敲诈勒索?”说完,陈世襄又把目光看向警察。
“还有你们,老早就听说你们这些人贪污严重,怎么,盯上码头这块肥肉了?不给点孝敬,就不让装卸货物了?你们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警察头头不清楚陈世襄的身份,对陈世襄这话只当作耳旁风,骂就骂呗,骂他们的人多了去了,这个年轻人算得老几?
警察不在乎,张自立却是黑了脸,自从进了党务调查处,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不客气!
“你是什么人?”他咬牙道,他恨不得崩了对方,但偏偏对方那有恃无恐的态度又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这么年轻,就怕是哪个大佬的儿子。
党务调查处?余山寿和申贵祥两人对视一眼,神色莫名。
他们特务处和党务调查处虽然一直在明争暗斗,但严格说来,他们是比不上党务调查处的。
他们特务处主要负责军事情报,但如今的国府,重心在对付红党,排除异己之上,这主要是党务调查处的权力范畴,虽然他们特务处也在对付红党,但总的来说,声威是不如党务调查处的。
不过还好,对面只是个副队长,这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是什么人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严重扰乱了上海的治安,你破坏治安,我就权力管你!
“码头这么繁忙,谁给你权力在这里乱搞的?你耽误他们赚钱,就是耽误他们给国府缴税,耽误了缴税,国府就没钱,你想让国府没钱!我现在严重怀疑你是日本间谍,是日本派来扰乱上海经济的!”
大帽子一扣,陈世襄身心舒爽,别说,侦查大队这单位好像还真不错,治安管理就是个大箩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今天这事他是必须得管的,党务调查处的人不会凭白无故出现在这里,这码头上多半是有点问题的,而顾家……祥叔宁愿掏枪对峙都不让人检查,嫌疑很大啊!
陈世襄目光转向旁边的警察头头,大声道:
“还愣着干啥!间谍就在你们面前,你们就干看着?国府白养你们的吗?!”
“……”众多警察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怎么一言不合就发展成间谍了?
还有,你他妈是谁啊!
“小赤佬,你想死是吧!”张自立边上,一个穿中山装的彻底忍不了,这小子太嚣张了。
从来都是他们在别人面前嚣张,还没人敢在他们面前嚣张过。
他伸手一掏,一把枪就指上了陈世襄的脑袋。
余山寿和申贵祥见着这一幕,瞳孔一缩,两人毫不犹豫,瞬间摸出枪来冲了上去。
面对党务调查处的犊子可不能怂,不然在区里的名声就坏了。
“砰”一声,众人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方才掏枪的中山装甲就飞了出去,他身后的中山装乙被他撞倒在地。
乙还好,没有大碍,甲却是倒了霉,他躺在地上身体蜷曲成一团,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陈世襄手里拿着枪,目光冰冷地瞅了那人一眼,枪抵在他脑袋上,容易触发他的应激反应。这小子只是吐血,还是他收着的结果。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
宋义站在祥叔旁边,听到陈世襄说对方是间谍,他心里正高兴着,觉得陈世襄这家伙有时候倒也不是那么让人不爽。
结果下一秒对方就掏出了枪,再下一秒人就飞了出去,然后他就听到了陈世襄丢出的这句隐隐有些熟悉的话……原来他不是开玩笑的……
宋义看了看躺在地上,嘴里吐着血,脸如金纸的人,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枪,咽了口口水……我好像也用枪指过他的脑袋来着……
“党务调查处?呵,这都什么野鸡部门,给你枪,你会用吗?”陈世襄看着手里的家伙,竟然也是GP35,他面露不屑。
“呸,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们特务处一个档次。”
余山寿和申贵祥站在陈世襄旁边,见陈世襄对党务调查处的人满口芬芳,两人心里暗爽。
平时都是党务调查处的人嘲笑他们,没想到今天居然有机会扬眉吐气。
党务调查处在南京的总部,是江南四大名圆之一的瞻园,明朝时这是徐达府邸的一部分,太平天国时,它是东王杨秀清的王府,那叫一个气派。党务调查处的人都是有编制的,都是可以光明正大出入中央党部大楼的。
而特务处的总部呢?说不起来都脸红,鸡鹅巷53号,又是鸡,又是鹅的,听起来都臊皮(丢人)!
特务处的人呢?更不用说了,前两年特务处在上海的区部都不敢公开,得偷偷摸摸地藏着掖着。更别说编制了,情报组的人现在都没个拿得出手的证件。
这两个单位一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亲娘养的,一个后娘养的!(注:后妈也有好人)
自特务处成立以来,在高贵的党务调查处面前,特务出的人一直都抬不起头来,纵然特务处的人在党务调查处面前向来嘴硬不低头,但心头也有些不是滋味。
余山寿和申贵祥进入特务处后,也已经被这样的情绪给传染,此刻见陈世襄贬低党务调查处的人,他俩心里别提有多爽了。
陈世襄拿着枪,啪嗒几下,就把枪给拆掉,随手一丢,零部件和子弹在地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特务处!”张自立脸色铁青,原来是特务处的小瘪三,他怒火中烧。
“怎么,你不服?我表哥叫沈玉先,我表姐夫叫余乐符,你要不服,就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看看够不够格跟我叫板!”
陈世襄不怕报名,党务调查处要想弄清楚他的身份并不困难。
一个中山装听到这话,看向陈世襄的目光顿时起了些变化,赶忙凑到张自立耳边道:
“队长,他是陈世襄!他表哥是沈玉先!这两人都不好惹!”
陈世襄,这个最近在特务处上海区传得沸沸扬扬的名字,他们也有所耳闻。
他们这位副队长是新来的,不了解上海滩的局势,但他们是了解的。
陈世襄还不好说,但那个沈玉先他们是知道的,和特务处上海区第一杀手赵尚忠齐名,那人可不好招惹。
别说沈玉先了,就连顾家,他们也不想招惹,但奈何这个副队长一根筋,不听劝。
“陈世襄!”张自立盯着他,咬牙切齿,“很好,我记住你了!”
说完这话,张自立转身就走,陈世襄的嚣张,加上自己身边的几个怂货,他再留在这里,只会自取其辱。
陈世襄见反派走了,目光转向旁边吃瓜的警察头头。
“看戏呢?不抓间谍就赶紧给我滚蛋!”
警察头头闻言讪笑,点头哈腰,又对祥叔一阵致歉,然后灰溜溜地跑了。
党务调查处也好,特务处也罢,亦或是顾家,都是他们惹不起的,都他妈是大爷。
很快,码头安静下来,祥叔让众人把枪收起,该搬货的继续搬货,该望风的继续望风。
“祥叔,你们怎么招惹上党务调查处的人了?”陈世襄收起先前的跋扈,脸上露出笑容,他瞧着那些工人正在搬运的货物,刚才就是因为那些东西,双方才闹起来的。
祥叔对陈世襄还是那个样,脸上永远带着一幅和蔼的笑容,要不是陈世襄知道这中年老头当初想干掉自己,他说不定真会觉得面前这人很好相处。
“倒也没招惹,那伙人一大早就倒了,要挨个检查所有从码头上船的货。我们这批货赶时间,没时间让他们挨个检查,就闹起来了。”
祥叔说着,见陈世襄想往货物那边去,他很是自然地挡在陈世襄的前面,拉着陈世襄的手感谢起来,说着一定会告诉顾先生云云。
对祥叔来说,不管是刚才那个张自立,还是面前的陈世襄,都是一样的。
陈世襄稍稍试探,见着祥叔的动作,心里了然,不再往那边去,他微笑应着祥叔的话,嘴里说着“小事一桩”“不足挂齿”“顾先生的事就是我的事”“顾小姐高兴就好”“都是一家人”之类的话。
这边的余山寿两人也好,那边的宋义也好,全都听得嘴角微抽,这算盘打得,他们都听出来了……
看着陈世襄三人离开的背影,宋义在旁边道:“祥叔,这些货还是照常运吗?”
他虽然是祥叔收养的,而且跟着祥叔姓,但还是随大众地喊着祥叔。
“把有货的那部分搬出来,换条船。”祥叔眯了眯眼,改变先前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