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甲脸上浮着热情的笑容,胸前挂着卖烟的木盒子,在丽都歌舞厅门前徘徊着,专门找那些穿着体面的男士推销香烟。
在这里卖烟,自然不是想干就能干的,上海滩的每条街每块地,都被各行各业的人们划分成一块块的地盘,就像动物撒尿圈地一样,人们只能在自己的地盘内活动。
燕小甲能在丽都这块宝地门前卖烟,是给丽都看门的人交了“租金”的。这是属于看门人的隐性收入。
他刚卖出一包烟,就见到一辆小汽车朝他所在方向驶来,他赶忙让开。
车上先下来两个保镖,一个人给坐在后排的人打开车门,然后就见一個嘴里叼着雪茄,大腹便便的人从车上下来。
燕小甲站在车头不远处,瞅着从车上下来,脸上带着不羁笑容的贾忠,想到接下来的行动,他那小心脏不争气地“砰砰”跳动起来。
长这么大,他可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那位陈长官,路子实在是有点野。
燕小甲来不及想其他的,他已经这里徘徊了两天,那位陈队长的计划,今天就要实施,自己得抓住机会。
看着人群外几个身穿短衫的人正不约而同地靠近车边的贾忠,燕小甲咽了咽口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挂着烟箱,朝贾忠的位置暗暗靠近,嘴里高声叫卖着……
路边,陈世襄坐在表哥的福特车内,他旁边坐着非要跟来凑热闹的余山寿,两人注意全都在不远处的丽都大门外。
“你这馊主意能成吗?”余山寿看着外面大街,推了推陈世襄肩膀,语气有些怀疑。
他是跟着陈世襄来看热闹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本来还兴致勃勃地想在陈世襄的计划中扮演一个角色,只是陈世襄嫌他块头太大太显眼,又和贾忠认识,便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他。
“没问题!”陈世襄自信。
他以前从哪儿听说过一个理论,应该算是理论吧,说的是关于犯罪的问题。
犯罪,不怕人们有预谋的犯罪,因为只要是有预谋,就说明凶手和受害者之间多半都是有牵扯的,有牵扯就会有线索。
怕就怕那种激情犯罪,在路边随便看到一个人,或许因为对方随地吐痰恶心到你了,你心里一个不爽,捡起块石头弄死对方就跑。
这种犯罪找线索都不好找。
他今天要干的这事就类似于这种“激情犯罪”,他和贾忠是没有什么牵扯的,要说有牵扯,也应该是贾忠想要报复他才对。
上海滩每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打打杀杀的事情,贾忠这个日进斗金的社会大哥,暗地里不知得罪过多少人,出点意外,有人想要砍他,这是很正常的事。
……
贾忠从嘴里取下雪茄,长吐一口烟雾,怀揣着爽利的心情,迈步便要朝大门而去,但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砍死贾忠!!”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道声嘶力竭的大喊,接着,好几个人突然抽出藏在衣服里的砍刀,从人群中朝贾忠奔涌而去。
随着第一声“砍死贾忠”的喊出,四面八方竟“群起响应”起来,一瞬间,热闹拥挤的丽都大门前,立马乱成了一团。
慌乱来得太快,贾忠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一把明晃晃的片刀就出现在他身前,哧啦一声,他手臂上多出一道口子,鲜血渗出,贾忠嚎叫猪叫。
与贾忠同车的两个保镖立马将自家老板兼大哥护在身后,然后很快便被这些配合默契,手上有些功夫的人砍倒在地。
好在这些人拿的是片刀,伤害不高,目标又是贾忠,因此在保镖倒地后,并没有人去补刀,不然这两个保镖眼下只怕就要归西了。
丽都大门口负责看门的伙计,在听到“砍死贾忠”的话后,脸色纷纷一变,贾忠?那不是咱Boss吗!
当即就有人冲进歌舞厅喊人,有人则直接抽出刀,掏出枪来,纷纷要上前支援,在老板面前博个身位。
但门前人太多,乱起来后更显拥挤,这些人一时根本冲不上去。
雪茄掉落在地,燃烧过的半截烟灰直接断裂,贾忠捂着被划了一刀的手臂,方才的意气风发已经消失,他脸上只余惊恐。
眼看两个保镖片刻之间就被人砍倒,眼前再无保护后,他面露绝望之色,老子大业未成,难不成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明晃晃的片刀高高扬起,雪白刀身上印着丽都招牌上那闪烁着的霓虹灯光,贾忠看着挥刀之人脸上的狰狞之色,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年他在街头上也是敢砍敢杀的人物,但如今他已经被上海滩的红灯绿酒所腐蚀,纵然此刻他后腰就别着一把枪,在突如其来的惊变下,他也失去了掏枪的本能。
贾忠下意识抬起双臂挡在胸前,怕得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但片刻过去,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他睁开双眼,发现方才挥刀要砍他的人,不知被哪儿窜出来的烟贩一烟箱给挥倒在地。
然后他就见那烟贩背后被人哗啦一刀,飞起一脚给踹倒在地,又有一人朝他冲来,结果那烟贩却从地上爬了起来,直接抱住了挥刀之人。
烟贩被杀手狠狠摔倒在地,正面手臂被划拉一刀,杀手又想上前砍贾忠,但这时大街上却传来了枪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巡捕那急促的“警哨”声。
几个杀手一听枪声立马慌了神,他们左右一看,不仅巡捕来了,丽都的人也冲了出来,当即再顾不得砍贾忠,立马朝大街上跑去,两辆已经打开车门的汽车正等在那里。
包力一手拎着包着铁皮的警棍,一手朝天高举巡捕房的配枪,旁边跟着的巡捕阿文正鼓着腮帮子,使劲吹着警哨。
遇见歹徒,鸣枪吹哨,能第一时间震慑歹徒,同时也能第一时间呼来附近的支援。
“追,追!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包力放完枪,就见那些凶贼从人群里冲出,跑得比他妈耗子还快,一下便冲进了停在路边的汽车,然后汽车便如离弦之剑,瞬间冲了出去。
他瞬间瞪大眼睛,卖力往前追了一阵,很快便连汽车喷出的尾气都已经看不见。
他站在大街上,额头上铺满了汗珠,嘴里喘着粗气,看着已经没了汽车身影的大街,满腔怒火无处释放,拎着手中的警棍对着空气便狠狠挥舞了几下,棍子带起呼呼的风声,可他似乎还觉得不解气,遂又跳脚大吼大骂。
公然在大街上行凶,实在太不给他铁棍哥面子了,最好别让他知道是哪个小瘪三在背后搞事!
最近这两个月,街面上发生的事比以往多了好些,租界的治安,是越来越坏了。
包力往回走,他要去找那个被砍的家伙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出是谁在背后搞事。
陈世襄开着车往前狂奔,包力的出现是个意外,好在这个意外没有破坏他的计划。
“你真的是大学生吗?”余山寿在旁边问。
“不然呢?”陈世襄不知道余山寿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一个大学生,怎么老喜欢干这种邪门歪道!”
“大学生是动脑子的,这不就是动脑子想出来的吗?不然你有什么高见?”
余山寿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高见,或许……直接恐吓,让对方接受?
陈世襄没有搭理旁边这个肌肉男,他转向后边坐着的几个“杀手”,这些都是他一队的人,都是从军队里挑出来的好手,手上或多或少都有点本事。
“怎么样?没把人伤得太重吧?”陈世襄问。
“放心吧队长,手上都有分寸,顶多是皮肉伤。”
陈世襄点点头,他关心的自然是燕小甲,让燕小甲去丽都混,这是他的想法。
他最先想的是直接找到贾忠,让对方卖个面子,让燕小甲在丽都做事。
但想了想又觉得既然是线人,那明面上还是不要跟自己有关系的好,遂又改变主意,将计划演变成如今的样子。
贾忠是个混社会的,今天燕小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救他一命,事后他要是不拉一把燕小甲,以后他在上海滩就没得混了。
陈世襄对燕小甲要在丽都混成什么样也没具体想法,反正就是没事布下一颗棋,用不用得上再说。
就算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以后有丽都内部的消息,偶尔找贾忠打一打秋风也是不错的。
瞧瞧旁边跃跃欲试的余山寿吧,他明显就是已经想到这一步上去了。
……
“包巡长,铁棍哥,这事我是真不知道是谁干的,我要知道是谁干的,我用得着瞒着你吗?
“我下了车,抽着雪茄,刚要进来,那几个人就冲了出来,嘴里喊着要砍死我……看我不爽,嫉妒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哪知道——哦,黑眼睛,肯定是黑眼睛酒吧的人,他们见我生意好嫉妒我又玩不过我,就想着让人砍死我!!”
上一秒还一口一个“不知道的”贾忠说到一半突然换了言语,面前这个包铁棍是出了名的不惧权贵,要是黑眼睛酒吧被他盯上,那早晚得死翘翘,就算今天这事不是黑眼睛干的,他们裤裆里也肯定还有其他屎。
包力盯着贾忠,对他的话满是狐疑,自己是性子直,不是傻,这贾老板明显是想利用自己去打压生意上的对手,对这两家娱乐场所之间的腌臜事,他都听了不知有多少。
包力懒得再听贾老板的瞎咧咧,他带着身后的两个巡捕往外走,途中路过正赤裸着上身,让人清理着伤口的燕小甲,他多看了对方几眼,这人先前挺身而出救了贾忠一命的事他已经听说了,对这人的勇气,他还挺欣赏的。
“你叫什么名字?”包力停下问。
燕小甲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我叫燕小甲。”
“燕小甲,嗯,不错,好名字。”包力还想说说这个名字具体好在哪里,但他想了一阵,也没找到合适的言语。
“我叫包力,是霞飞捕房的巡长,你有没有兴趣来干巡捕?”
“啊?!”燕小甲愣了一下。
“哎哎哎,铁棍哥,这可是我们丽都的人,你可不能这么挖人啊!”见包力挖人,贾忠赶忙从旁边跳了出来。
他虽然不知道燕小甲是什么人,但这种能在危险时刻站出来挡刀子的,绝对是人才,如今他丽都最缺的就是人才,可不能让包力就这么给自己挖走了。
燕小甲看着两个争抢自己的人,一时变得愣愣的,他之前不过一个酒楼小厮,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过。
若是之前,一个巡捕的位置,对燕小甲绝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属于他想都不敢想的饭碗,但现在,虽然吸引力依旧很高,但却不足以让他改变心意。
当巡捕虽然好,但依旧是给洋人做事,还是得对洋人点头哈腰,背地里还得被人指指点点,这哪有干日本人耍快。
燕小甲坚信,只有跟着陈长官干,才是最好的。
包力倒没有当场让燕小甲给出答案,只丢下一句“要是想当巡捕,可以来巡捕房找我”的话,便先离开了,他要去打听打听,最近贾忠都得罪了什么人,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在霞飞路上动刀动枪。
……
看着手中的钞票,陈世襄点了点,刚好两百元,他心满意足地揣兜里,上司是表哥的好处是很明显的,至少在报销这一点上,就很便利。
“表哥,我听说总务那帮人都抠门得狠啊,怎么这次这么痛快就给钱了?”他目前还没有跟总务的人打过交道,对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太清楚,只是偶尔会从余山寿等人嘴里听到些许只言片语。
沈玉先道:“这次冯绍昌倒下,他们吃得盆满钵满,你这点钱在他们那里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他们好意思不给吗?”
陈世襄点点,又问道:“表哥,冯绍昌那些财产都是怎么处理的?让那位冯太太继承带走了?”
陈世襄对这方面不太了解,若是往前几十年,那就是抄家灭族,女为娼男做奴,但现在也不兴抄家,对汉奸的财产会怎么处理呢?那可是老大一笔钱呢。
“汉奸财产,都是出卖国家利益换来的,哪有让人继承的说法,全部充公,由特务处代管。那些股份资产什么的,由总部的总务科打理,咱们上海区也分到一些东西。”
这就是说,偌大一个冯家,全被咱们特务处一家给瓜分了?
陈世襄对表哥这个答案感到诧异,有些咂舌,冯家的生意在上海滩虽然算不得拔尖,但也绝对不小的,他们特务处能吞得下?
不过往深了想,陈世襄又有些释然,特务处将来要变成军统那个庞然大物,没点家底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冯家的事已经是过去式,陈世襄提了一嘴便没再多问,他提起了另一件事:
“表哥,我打算学点才艺。”
沈玉先抬头看向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