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襄手里拿着档案资料,一一翻看着。
这上面除了一些基本信息外,还有该人在军队时期和特务处时期的各种立功受赏。
看了几份材料,陈世襄发现档案上记录的大都是这些人在军队时期的出色表现。
至于在特务处的经历,除了写明在何时,从何地,因何缘故被调入特务处外,很少有谁的档案上记录了有立功受赏的记录。
这是为何,陈世襄心知肚明。
这些人在军队里时,虽然都是精英,但在特务处,那就属于消耗品。人死了,大可以继续从军队里补充进来。
比如,如果是在室内抓捕红党,第一个冲进去的通常都不会是军官——除了余山寿这个傻大胆——而是这些底层的行动队员。
危险属于队员,功劳归于军官。
对于这些从军队抽调,没什么背景的底层行动队员来说,想要在特务处往上爬是很难的。
要想往上爬,就得有关系,没有关系,就得花钱去经营关系。
但一個普通当兵的,怎么可能有钱去经营关系?
侦察大队虽然是个好搞钱的工作,但那些隐性收入,大头也同样归军官。
上次余山寿从贾忠那里弄来一万元,申贵祥这种副队长从中分得三百元,陈世襄这种队长可分五百元,沈玉先作为组长,则分得一千元,再往上的则更多。
至于那些真正提着枪做事的普通行动队员,一人也就一二十元而已。
特务处侦查大队的人要想搞点隐形收入并不困难,只需要瞅准那种家里有点闲钱,却没什么关系背景的人,用抓红党的罪名将人给弄进特务处就行。
届时手握对方小命,是心软随便弄点零花钱,还是心狠点将对方弄得家破人亡,搜刮干净,全看自己心情。
但一组自沈玉先来后,约束得很严。
以往很多搞钱的方式都不再被允许,针对普通平民的手段不能用。
要想搞钱,尤其是搞大钱,只能把目光对准那些帮派之人。
沈组长对帮派之人没什么好感,下面的人若能从那些帮派之人手里敲出钱财来,都算是你的本事。
有本事就可以吃肉,没本事就只能过得清苦点。
如余山寿从贾忠手里搞钱那样,只要不带来其他的麻烦,沈玉对这种事便不闻不问。
只是余山寿作为队长,有底气敲诈帮派之人,但作为普通队员的人,却不一定敢朝着帮派分子一脑袋撞去。
没有关系,也没有钱去经营关系,底层行动队员在特务处的上升渠道便差不多已经被堵死。
至于像余山寿那样靠实打实的功劳去堆出一个队长职务,这不仅需要一定的运气,还需要足够的实力,这条路一般人根本不用想。
没有前途可搞,底层之人就得搞钱途,偏偏沈组长管得又严……
陈世襄看了几份资料,都没在上面看到有谁的档案上有过立功的记录,不禁摇了摇头。
“那个拿走乘客钱的人,叫什么名字?以往都有过什么表现?”陈世襄再一次对申贵祥问道。
见陈世襄盯着自己,申贵祥有点发愁,不是很想说这种话题。
不仅是这个人的表现他不想说,其他人有什么表现他也不想品评,这太得罪人了。
但在陈世襄逼问的目光下,申贵祥还是不得不开了口:
“那人叫张大荣,以往立过三次功,不过功劳都让刘一鸣占了……”
从申贵祥嘴里,陈世襄大概了解到了这个张大荣到底是个啥人,接着又翻出他的资料详细看了看。
一边点头,一边又忍不住摇头。
张大荣没怎么读过书,但认字,这在当兵的时候,给他带来了一点竞争力。
在战场上,也是个敢打敢冲的人,多次有过立功表现,他能调来特务处,也是因为以上两个原因。
这个张大荣是当初侦查大队划归到特务处后,第一批调来侦查大队的。要是运气好一点,未必不能借着那股风往上爬,从而跨过军官和普通行动队员之间的鸿沟。
但很不幸,他的顶头上司是贪婪成性的刘一鸣。
张大荣他三次立功,但每次在功劳簿上都没什么存在感,好的一次,也就是得了点奖金。
从那之后,张大荣似乎是心灰意冷,对立功什么的就没有追求了。
“这么说,这个张大荣还算是个人才了?”陈世襄放下资料对申贵祥说道。
“这不好说,以前他或许是个人才,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他还有没有锐气不知道,但痞气是肯定有了。”
平时很少说话的于少辉主动参与了陈世襄和申贵祥的对话。
“张大荣明知组长就在不远处,还敢顶风作案,恐怕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立功三次的张大荣了。而且——”说到这,于少辉犹豫了一下。
如今一队的三个军官,陈世襄大多数时间当个甩手掌柜,对下面的庶务,一股脑丢给申贵祥和于少辉。
申贵祥是个懒人,也是个老油条,很多事都一推三五六,都让于少辉去干,偏偏于少辉还是个话少,只会闷头做事的人。
故而做事最多的于少辉,对组里的情况,是非常清楚的。
“而且什么?”陈世襄对于少辉追问。
申贵祥则大松一口气,他刚才对陈世襄说的都是张大荣好的一部分,至于坏的那部分,容易得罪人,他不愿意让这种得罪人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于少辉此刻接言,实在是太棒不过。申贵祥对于少辉投去感谢的目光,不愧是一队里的同僚,有事你是真帮忙啊!
想到这,同时为避免陈世襄继续问自己,申贵祥赶忙拿起陈世襄桌上的瓷杯和于少辉的杯子,又拿出自己的巴西咖啡,打算给两人一人冲一杯咖啡,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陈世襄没去管申贵祥,刚才从申贵祥嘴里听到的全是张大荣好的一面,他当时就知道申贵祥肯定还憋着什么东西没说,好在还有个老实人于少辉。
“我听队里面的传闻说,张大荣这段时间有出入过鸦片馆,可能在吸鸦片。他这次在码头上趁着申副队长不在,拿走了乘客的钱,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事。”于少辉说得有些踌躇。
吸鸦片?
陈世襄皱起了眉头,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答案。
如今的军队中,明面上都是禁止吸鸦片的,一旦被发现吸鸦片,被赶出军队是最好的结果,但更多的,往往是被气愤的上官直接给一枪毙了。
“除了吸鸦片,还有其他负面之事吗?”陈世襄又问。
“这倒是没有听说,张大荣平时在队里还算是守规矩,另外就是这次强拿乘客财物。”
陈世襄闻言点点头,皱着的眉头没能舒展开来。
本以为这会是一个非常适合拿来开刀立威的对象,结果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罪大恶极,没有满屁股都沾着屎。
张大荣不符合自己心中完美的立威对象,陈世襄只好继续翻看起其他人的档案资料,想要找到一个用来杀鸡敬其他鸡的对象。
昨晚从包力那本《说岳全传》中看到“令行阃外摇山岳,队伍严看赏罚明”后,陈世襄便对自己如何整顿一队有了个简单的想法。
这句话虽然是作者借岳飞之口说出,但还是挺有道理的。
陈世襄自问不是什么将才帅才,也做不到兵法中说的那些爱兵如子,他能努力靠一靠的,也就是赏罚分明这四个字。
要想让下面的人手脚干净,不乱伸手,就得给他们看到希望,觉得在特务处有奔头,而要做到这一点,无非就是赏罚分明。
陈世襄一边翻阅着档案资料,一边时不时对申贵祥和于少辉询问一番,了解着一队中人的信息。
其间沈玉先走过大办公室,见到陈世襄在认真翻阅了解一队众人的资料时,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看来昨晚那番话,表弟是听进去了的。
对表哥要求自己整顿管理好手下队员的事,陈世襄确实是放在心上了的。
毕竟,要是连手下人都掌握不到位,那明年战争爆发,也别指望着能在其中有什么好的表现。
战争的爆发是注定的,战争的结果也是注定的,就连整个战争的总体发展过程,陈世襄也无力改变。
他能做的,就是在战争中多立功,为抗战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他想做的,就是按照原身记忆里,组织对自己的交代,以及当初老方的期许,尽量在特务处爬得高些。
认真工作起来,时间的流逝也会加速,不觉间,上午便已经悄然过去。
抬起头后,陈世襄目光下意识便向屋内摆放报纸的地方看去,今天的申报还没看,他心里始终惦记着。
陈世襄想问问今天的申报送来没,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份报纸而已,过分关注就不太正常了。
陈世襄收起档案,锁进自己办公桌的柜子中,去食堂吃饭,趁着其他人都在食堂,他快速用完餐,回到办公室,在报栏上翻了翻,发现今天的申报竟然还是没送来。
今天的申报是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还不送来!
陈世襄心里有点冒火,这么大一个报社是干什么吃的?
也不看看侦察大队是什么地方,连这里订的报纸,竟然都敢不按时送,甚至直接不送来。
觉得自己是家大报纸,特务处就不敢找你麻烦吗!?
陈世襄像个反派似的,在心里将申报给臭骂了一顿。
没有找到报纸,陈世襄重新回到自己座位坐下,继续拿出档案看了起来,没有多久,其他去食堂的人都陆续回来。
等到申贵祥回来,陈世襄将所有东西一收,站起身。上午待在区部,下午找顾瑾学习,这个规律,若没有任务要执行,是不能打破的。
“走了,有什么事还是老样子,打电话到三味书屋。”陈世襄对申贵祥说道,并且说完就走。
作为队长,组里除了组长能管自己,其他人都没权力对自己该干些什么指手画脚。
因此陈世襄走得很潇洒,然后就在办公室门口遇上了回来的沈玉先。
见陈世襄优哉游哉地往外走,沈玉先脸色忍不住一黑。
“又去三味书屋?”他问。
看着表哥不太妙的脸色,陈世襄赶忙嘿嘿笑了两声,试图依靠装傻充愣来蒙混过关。
但沈玉先脸色却是更黑了。上午才夸了你两句,还是在心里夸的,都没说出声来,结果下午就会恢复老样子了!
“都跟你说了,不要一天就知道往顾小姐那里跑,多操心操心队里的事情。”
“哎呀表哥,就算要整顿风气,我也得先了解了解风气是什的么吧!总之这事你不用操心,我已经有想法了,只是到时你得配合我。”
看着表弟信心满满的样子,沈玉先实在拿不准他是真的有信心,还是着急去找那位顾小姐,在忽悠自己。
“那也得少去!最近我可从你嫂子那听说了外面的一些传闻,不少人都说顾大小姐身边多了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沈玉先可不想听别人叫自己表弟是小白脸,这实在有辱门风。
陈世襄看了看附近,确定没有人偷听自己两人说话后,才小声道:
“别人都知道顾瑾身边养了个小白脸叫陈文强,这不正符合我们的计划吗!谁会相信一个小白脸是特务!
“而且,表哥,我得纠正你一个错误!我可不是吃软饭的小白脸,我是吃干饭的小白脸!”陈世襄表情先是严肃,说到后面两句时,又变得得意洋洋。
“行了行了,少扯这些没用的,赶紧滚蛋。”沈玉先烦躁地赶人,懒得跟陈世襄掰扯这些没用的。
陈世襄每天下午去三味书屋的事,之前就有跟沈玉先报备过,用的理由是找顾瑾学习化妆和画画。
若非如此,哪怕陈世襄是组长表弟,也不能每天下午都跑到外面去,在区部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而即使现在这样,也有表哥开绿灯的因素在。若换成申贵祥这么搞,就等着被骂死吧。
“行,那我先走了啊!”陈世襄嘿嘿笑着,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他又转了回来。
“表哥,我准备去银行,把之前出存的钱全部换成美元,转到美国银行去。你要不要一起?我觉得时局不稳,指不定哪天法币就得贬值。”
“你要去就自己去吧,我反正也没多少钱……”见表弟又开始给自己兜售时局不稳的观点,沈玉先多少有点无奈。
虽然他也觉得时局不太稳,但几次听表弟提起,加上如今表弟的种种反应,或者说未雨绸缪,还是难免觉得表弟太过危言耸听了些。
这也就是自己表弟,要是换成申贵祥,少不得要治他个动摇军心,散播不当言论的罪名。
见表哥说他自己是个穷鬼,陈世襄便不再坚持,钱若不多,那确实没必要去折腾。
反正表哥想要弄钱的时候,有的是办法可以用。
“那我走了啊!”陈世襄对表哥挥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