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外滩14号,这里是交通银行的总行。
交通银行作为中华民国四大发钞行之一,其在国内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能在外滩占得一席之地,便是明证。
此刻,陈世襄踩着他的脚踏车,骑着阳光,带着额头冒出的几滴汗珠,出现在了交通银行的大门外。
脚踏车在如今虽然算是奢侈品,但任何时候,所谓的奢侈品,都是得分客户群体的。
对某些人而言是奢侈品的东西,在另一个群体那里,或许就是日用品。
而脚踏车在交通银行的大门外,显然就属于不入流的日用品,是普通职员的交通工具,很难惹来人们羡艳的目光。
陈世襄将车停在大门外,惹来不远处两个背着步枪巡逻的巡捕的目光,两人扫了一眼陈世襄,见其细皮嫩肉,西装革履,不像是敢抢劫银行的那种人,便恹恹地移开了目光。
此刻是下午,正值日头最毒的时候,天气就像是舔狗,人类就像是女神,舔狗一旦对女神热情起来,女神就很难回以热情了。
陈世襄扫了一眼没精打采,神情恹恹的两個巡捕,心头感慨,这交通银行还是有牌面的,巡捕房都得专门派人来这守着。
收回打量两人的目光,陈世襄抬腿朝银行内走去。
里面和外面是不一样的感觉,外面的炎热,在进入银行内部后,被一种清凉所替代。
不过温度的转换,似乎并没有对人们的精神状态有多大的影响,即使室内很凉快,待在这里的银行职员也同样和外面的巡捕一样,显得懒洋洋的,有些甚至直接趴在桌上睡起了午觉。
正儿八经的有钱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来银行,来了也轮不着普通工作人员接待,因此,所有人都没什么提振精神的理由。
陈世襄在大厅内站了一会儿,本以为会有人热情的上前欢迎自己,并且端茶倒水。
但当他站了几秒,发现没什么人搭理自己后,就只能独自收下尴尬,目光在大厅内扫了一圈,选了一位看着颜值似乎还不错的柜台小姐走了上去。
对方正趴在台上睡觉,哈喇子都流了出来,陈世襄抬手在柜台上故意用力敲了敲。
对方一下子惊醒,脑袋像装了弹簧一般蹦了起来。
察觉不对劲的瞬间,她脸色一红,瞬间抬手,装作无事一般,用袖子从快速嘴角抹过。
“你好,需要办理什么业务?”她红着脸,脸上还有几道红色的印痕。
对方温柔的态度让陈世襄略感意外,本以为打扰了对方的午休,会受到白眼的。
对方态度既好,陈世襄态度自然更好,他脸上露出阳光的笑容,满足了女孩在室内晒不到阳光的遗憾。
“你好,我需要把我在银行的存款全部兑换成美元取出来。”
陈世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他说出的话,却让对面的职员小姐姐感受不到丝毫午后阳光的温暖。
“请问需要兑换多少?”职员小姐依旧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客气地问道。
听陈世襄这语气,似乎钱还不少。
她职业性地打量了一遍陈世襄,在心中对陈世襄做出估值,觉得对方即使不是什么大富翁,但也绝对不会是个穷酸。
陈世襄来之前已经确定了自己在银行的有多少小钱钱,他当即露出灿烂的笑容道:
“不多,九万八千元的存款,全部兑换成美元。”
九万八千多的存款,这些钱全都来自前身父母留下的遗产,是原身将那些不便打理的资产变卖后,获得的现金。
本来有十万多,但原身用掉一些,又拿了一部分放在身边应急,上次青松之事,陈世襄去租车行租车时掏出来的现金和小黄鱼,就是来自于这里。
九万八?
职员小姐姐眼睛下意识睁大了几分,眼中透出呆愣之色,就连小嘴都张成了O型。
九万八的存款多吗?
说实话,这点钱在交通银行这种大银行来说,其实就是九牛一毛。
但这里的九牛一毛,是对银行而言,不是对银行的职员而言。
银行职员若在马路边发现一张掉落的一元法币,照样会弯腰去捡。
而且银行的钱也是一笔一笔的小钱累积起来的,十万大洋对交通银行虽算不上大钱,但在个体储户中,却也绝对不是小钱。
这个时候的十万大洋,绝对比后世的百万张红票子值钱。
因此,职员小姐惊讶地发现,这个单子好像超出了自己的权限范围。
但她很快便因此高兴起来,超出自己范围正好,银行都喜欢客户存钱,不喜欢客户取钱,这九万八的存款要是从自己手里溜出去,到时候指不定还得被骂呢!
职员小姐很快收拾好自己的表情,热情地道:
“先生,您要兑换取出的金额太大,需要我们的经理才有权限为您办理。您可以先前往贵宾室,我去通知我们经理。”
面对柜台小姐春风般的微笑服务,陈世襄很是满意,礼貌的致谢后,起身朝贵宾室走去。
坐在贵宾室的沙发上,陈世襄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放报纸的报栏。
知道银行这里有免费的报纸看,陈世襄便没有在来的路上买报纸。
他虽然不差这一份买报纸的钱,但在并不着急的情况下,陈世襄也不愿意花这份冤枉钱。日子不是这么过得。
起身从报栏上拿来一份报纸,还没来得及坐下,一个略微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便从门外传了进来。
陈世襄目光看向门口,见到一个身材中等,五官普通,穿着西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两人寒暄几句过后,直入主题,中年经理——陈世襄觉得所谓的经理应该只是叫着有面子——几次旁敲侧击,想要知道陈世襄将钱兑换成美元后的用途。
看他的意思,似乎还是想让陈世襄把钱留在银行,但奈何陈世襄君心如铁,不可动摇,中年经理只能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最终,按照当下1美元兑换3.36元法币的汇率,陈世襄拿到了两万九千一百六十六美元,小额忽略不计。
起身和中年经理握了握手,对方并没有因为陈世襄把钱取走,而在态度上表现出什么不对来,依旧该微笑微笑,该客气客气。
能有九万八存款的人,而且还是像这种年轻人,其背后往往都还存在着更加巨额的资金。
让陈世襄在自己这里取钱时取得满意,说不定下次就会带来更多的存款。
这一点,这位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是经理的中年人,还是看得清楚的。
两万美元,表现在纸张厚度上并不夸张,陈世襄直接便揣进了西装的内口袋里,在中年经理的欢送下,走出了银行。
回到自己的脚踏车旁,陈世襄没着急踩着脚踏车离开,在旁边找了个阴凉的地,展开从银行里拿出来的报纸。
这张迟到了一个上午的报纸,总算还是让陈世襄给看见了真容。
目光快速扫过几个版面,很快,他的目光停留在报纸的某一处广告栏上。
在报纸上打广告,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别说替货物打广告,便是替明星打广告的事,都已经屡见不鲜。
此外,一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办点什么事,比如婚事或者丧事,也都喜欢在报纸上广而告之,甚至一刊登就“霸榜”好几日的也不是没有。
据说当初曾有两个富家公子,为了捧红各自欣赏的那位舞女,便在报纸上打擂台。
那段时间,这两位舞女的照片几乎天天都贴在报纸上,一展开就能看到。
此刻,让陈世襄注目,且眼睛发直的,当然不是某一位舞女的照片,而是一则文字消息。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外滩公园的夕阳不知是否还如往昔,香小姐,8月13日,渴望能与你于外滩公园一晤——汉三。”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陈世襄静静看着这句话,看着这句明显不太符合时下人书面用语的文字。
胡汉三,香小姐。
这个两个名词是陈世襄自己取的,胡汉三自不用解释,香小姐则是陈世襄从自己名字里,取的最后一个字的谐音。
这两个名字除了陈世襄外,便只有当初被陈世襄送离上海的青松知道。
是当初陈世襄和青松商量好的,组织上重新派人来上海时,用来联系自己的暗号。
之所以用这两个名字为暗号,一是因其特殊性,不易产生巧合。
二则是因为男女在报纸上相约于某地相见,太过稀松平常。
人们看到这种消息时,只会当做逸事,想着或许又有哪个倒霉蛋头上将要多一顶绿帽子,并幸灾乐祸一番,而不会往其他方面想。
当然,地下工作人员借助报纸传递信息,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之事。
但是特务处若是在一点线索都没有的情况下,想要单单凭借这种信息去守株待兔,那就得做好跑断腿的准备。
上海的报纸太多,什么晨报,晚报,日报,周刊报,画报,等等,区区一个在地图上都看不到轮廓的上海,就能找出数百家报纸,其上刊登的这种信息,足以让特务处的人跑断腿都忙不过过来。
“胡汉三又回来了!”
陈世襄轻轻呢喃了一下这句话,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昨日码头上的事情。
两档子事碰到一起,挨得这么近,他很难不将两件事给联系到一起。
看来香港那边的同僚,或许并不是胡乱传了个消息过来,只是昨天特务处抓到的那人,也确实是抓错了,不然现在就不会有这个消息登出来。
只一瞬间,陈世襄便对背后之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若这次前来接头的人昨天真的就在船上,那看来还是个有本事的人。
昨天特务处对那艘太古轮船公司的客轮检查得很严,所有从船上下来的人,都被严格检查过,除了那些洋人。
但陈世襄不觉得来跟自己接头的同志,会是个洋人,虽然这并不是不可能。
船上的下来的人都被检查过,事后黎兆民又亲自带着人将轮船给检查了一遍。
人要想从轮船上混下来很简单,只需要将身上的敏感物品丢掉,就能轻松混过特务处的检查。
但电台呢?电台总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
轮船四面都有人盯着,电台也不可能被扔到海里……
虽然还不能确定这次来接头的人是不是就是乘坐昨天那艘客轮到的,但陈世襄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肯定。
青松上次就带了电台来,当时为了脱身,电台落到了特务处手里,新来的接头人带着电台来是很有可能的。
如此来看,接头人,很有可能就是香港同僚所传消息中说的那位。
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陈世襄有些期待。他很想知道对方是怎么在自身躲过特务处的检查后,还让特务处连电台都发现不了的。
陈世襄想了想,那么大一坨铁疙瘩,不可能像纸张一样轻松销毁,当时对方的处置方法,无外乎就两种,要么藏起来,要么就丢掉。
当时的情形,将电台丢到海里不可能,整艘船都被一组的人围着,就是一只鸽子,要想从船上飞走,都得先到沈玉先那里办理手续。
如此,多半就是将东西藏起来了……那么大一艘船,要想藏一台电台,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关键是在这种紧急时刻,要想冷静且迅速地找到一个好地方藏电台,事后还让特务处的人找不出来,这有点难度。
陈世襄觉得若换成自己,或许会采用的方法就是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塞。
只要不让敌人顺着电台找到自己,就阿弥陀佛了。
至于要想让特务处在事后的大搜检中都找不到,就有点为难人了。
毕竟,一个乘客,不可能对客轮做到了如指掌,如此,也就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藏东西的地方。
或许是得到了船上工作人员的帮助……陈世襄心里琢磨着,觉得这很有可能。
毕竟咱红党最擅长的,就是做工人和农民的思想工作。
看来这次来的应该是一位有经验的老地下工作者……毕竟,我还是个菜鸟,需要老鸟带一带。陈世襄心里自嘲。
他再次低头看了看报纸: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外滩公园的夕阳不知是否还如往昔,香小姐,8月13日,渴望能与你于外滩公园一晤——汉三。”
夕阳,8月13日,外滩公园。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上面都已经说得很明白,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看得懂。
除了这一则文字消息外,下面还有其他类似的消息,有的是什么社团的聚会,有的是什么学者的邀约,有的甚至是谁想要交朋友,刊登了要求,让符合条件且有心交友的人可以前往什么地方寻找自己……
各种各样的信息,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上面找不到的。
胡汉三通知香小姐在外滩公园约会的消息,在上面显得并不出奇。
陈世襄最后看了一眼,便将报纸折起揣进了怀里,然后踩着自己的脚踏车,朝上海花旗银行的方向踩去。
8月13号,明天的事,暂时不用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