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公园,夕照之下,黄浦江似铺上一层金粉,湿润的江风吹过,洋人乐队的音乐乘着风,飘入了人们的耳中。
此刻的顾大小姐没来由地有些郁闷,看着身旁陈世襄左瞧瞧,右看看,她心里不禁嘟囔: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顾瑾也不知来这里散步该干些什么,但她就是觉得不应该仅仅只是散步。
歪头瞅了一眼正盯着洋人乐队的陈世襄,顾瑾嘴角一抿,升起些许恶趣味。
她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掏了掏,摸出几元钱来,见陈世襄没注意自己,迅速往前用力一丢,纸张轻飘飘的,在空中飘荡几下,落在了地上。
陈世襄看着洋人乐队中那位吹奏着萨克斯的白人,身体也不由跟着音乐微微晃动起来,他曾听过一个说法——萨克斯是西方乐器中最骚气的。
不过就现在所见,这位萨克斯乐手似乎挺正常……
正神游天外,陈世襄忽觉有人在戳自己的胳膊,侧头一看,顾瑾纤细葱茏的手指正打算再一次戳过来。
见陈世襄看过来,顾瑾赶忙放下手,并指了指前方,“你不是说来捡钱嘛!”
目光随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几元纸笔正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主人。
陈世襄眼睛顿时一亮,三步并做两步,飞到纸币前,但还没来得及弯腰,一只脚却已经突兀地踩在了纸币上。
陈世襄愕然地看着这只突然出现的脚,脚的主人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斜跨着一個布袋,怀里抱着一叠报纸。
小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弯腰把钱从地上捡起,并揣进兜里,然后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大人。
两人大眼瞪小眼,报童似乎有些忐忑,试着说道:“先生,要来份晚报吗?”
“……”
试图以晚报来缓解气氛吗?我可没脸从一个小孩手中把钱过来……陈世襄扯出礼貌的笑容,婉拒了报童。
顾瑾在一旁看着,不由掩嘴笑了起来,报童的出现是她没有想到的。
那几元钱她不在乎,能借此看到陈世襄吃瘪的一幕,她觉得很值,让她心里一下子就快活不少。
陈世襄郁闷地回到顾瑾旁边,送到嘴边的鸭子飞了,纵然他并不缺鸭子,也还是感觉很不好。
距离陈世襄和顾瑾不远的地方,阿威亲眼看到自己小姐把钱拿出来丢到地上,然后被小孩捡走的全过程。
他推了推阿福的肩膀,询问道:“小姐为什么要把钱丢到地上?钱被那报童拿走了,我们要不要去拿回来?”
阿福看了阿威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眼中有些嫌弃。
阿威见状,又推了推他,将问题重新说了一遍,然后换回阿福“滚远点”的回答。
……
翌日上午,陈世襄走进区部,刚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旁边比他早到一些的申贵祥就递了一份申报过来。
“今天的报纸。”申贵祥道。
陈世襄疑惑接过,“今天又开始送了?昨天怎么没送?”
他一边说一边展开报纸看了起来。
以往每天到区部后,都会找报纸来看,了解了解各地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申报作为全国发行量数一数二的大报,是很多人每天都会阅读的报纸之一。他每天看申报的行为,并不会显得特立独行,而且他也不是只看申报,往往每次都会拿两三份报纸。
“报社说昨天给我们送报纸的人在路上出了事,被人砍了,所以才一直没有送过来。今天换了个人送的。”申贵祥解释说道。
被人砍了……送个报纸都能被人砍……陈世襄不禁摇了摇头,他脑补了很多很多理由,却怎么都没想到,真相竟然这么朴实无华。
虽然报纸上已经不会出现陈世襄感兴趣的东西,但他还是细致地看完了整份报纸。
信息传播方式还不够发达的年代,报纸便是人们了解世界的一面窗口,陈世襄如今已经习惯了看报纸。
看完报纸后,将其还给了申贵祥,申副队长又将其放回了报栏上。
陈世襄拿出昨天已经看过一遍的档案,从中抽出他昨天特意放在最上面的两份,递给重新回到座位上的申贵祥。
“这两人,你去详细地查一查,看看他们平时都犯过哪些事,同时看看他们有没有立过什么功劳。”
申贵祥接过档案瞅了一眼,发现这两人都是他比较熟悉的。
当初侦察大队还不归特务处管时,这两人就已经在侦查大队,严格说来,这两人甚至可以算是他的老下属。
如果申贵祥是个有野心的人,那他作为一队唯一剩下的一个侦察大队“老人”,像两人这种同为“旧时代余孽”的人,都会自动的归庇到他的手下。
在以前,刘一鸣还在的时候,这两人应该都是刘一鸣那一派的。
不过很可惜,申贵祥不仅没啥野心,他还想当一条最咸的咸鱼。
只随意看了看两人的资料,他便点头应了下来,只要不是让他去干危险的事,他还是很勤快的。
苦事累事都可以干一干,因为只有这样,在遇到危险的任务时,才有脸去推脱,这是申贵祥的生存之道
至于这两人会不会被查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来,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他可不想真的跟这些“旧时代的余孽”一起互拥取暖,他是要迎接拥抱新时代的人。
“另外,你们两个好好调查统计一下,将一队所有人立过的功劳和犯过的错误,都给整理好。”
“所有人?”申贵祥问。
陈世襄点头,确认申贵祥的话:“所有人。”
申贵祥神色瞬间垮掉,功劳还好说,一队立过功的人就那么几个,随意就能弄好。
但犯过的错……这玩意可不好统计,当初刘一鸣当队长时,对下面管得本就不严,更不会限制手下人弄钱的方式。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下面人弄到钱后,都要分他一份才行。
在这种没有人约束的情况下,一队的人哪个身上没有一堆烂账?
“不用把每一件都弄清楚,但你得保证你给我记下来的,都是真实的。”陈世襄瞧着申贵祥愁眉苦脸的样子,稍稍换了下自己的要求。
面前这位本就是个懒货,一下子给他太过繁琐的任务,搞不好就直接摆烂了。陈世襄可不想自己来干这种费心费力,又没有技术含量的事。
至于于少辉……他平时就管着一队的人,陈世襄不忍心再丢庶务到他身上,还是得使唤使唤申贵祥这头懒驴。
察觉到手下缺乏人才,陈世襄在将事情安排妥当后,再一次敲响了表哥办公室的门。
“表哥,我们一队还差一个副队长呢!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补上来?”陈世襄坐在沈玉先对面,直接询问起这事。
当初自己调来侦查大队时,遭到刘一鸣的反对,表哥当时可是口口声声说侦查大队事多任重,不能长时间让一个副队长的职务空着。
但如今一队这个副队长的空位,都缺了一个多月,新的副队长的事,陈世襄却是连一阵风都没听见过。
以前陈世襄不怎么管一队,杂事都丢给申贵祥和于少辉,那个副队长到底要不要补回来,他根本不在乎。
眼下真正做起事,陈世襄便迅速感觉到了缺陷。要是还有一个副队长,那他就可以更轻松。不管有什么事,都只需要安排给三位副队长,眼下副队长的人手却是不太够。
“这段时间组里这么清闲,你着急这个做什么?特务处的军官你以为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吗?
“能直接担任副队长的人,要么是军校出来的,要么是培训班出来的,再就是像你这种……”
我这种?我是哪种……是指有关系?还是指有学历?陈世襄心里冒出几个疑问。
沈玉先继续道:“最近军校的毕业生,基本上都被派到西北的军队里去了,至于培训班,现在没有合适的人。要是有合适的人选,你手下空缺的那个副队长,早就有人塞进来补上了。”
“那就是暂时没人来了?”陈世襄没想到表哥会给自己这么个答案。
明明侦查大队的副队长职务是个香馍馍,却是没人能填上,真是够奇葩的。
“宁缺毋滥,倒是有人想要塞人进来,但都是些酒囊饭袋,我没答应。这种吃白饭的人,组里有一个申贵祥就够了。”
一组从组长到副队长一众军官的任命,严格说来,沈玉先这个组长是没有发言权的。
但谁让他在那位处座面前是红人,而且自己又是个时常能拿出成绩来的人呢。
他纵然只是一个组长,但哪怕是区长想要塞人到他手下,也都会事先征求征求他的意见,绝不会胡乱安排人到沈玉先手下来。
若是二组或者三组,那就不同了,那两个组的军官任命,两组的组长是一点发言权都没有的。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补上这个副队长?”陈世襄追问。
“为什么一定要上面给你派人呢?上面派下来的人,都有自己的关系,就算在你手下做事,也跟你不是一条心,甚至还会想着取代你。
“与其等着上面派人,不如自己挖掘个人出来,你自己挖掘出来的人,才会跟你是一条心。
“就像现在的余山寿和黎兆民,如果我要推荐他们当副组长,你觉得我推荐谁更合适呢?”沈玉先双手合十,静静看着表弟。
我只是想要个副队长来当工具人而已,哪有想这么多……陈世襄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两句,然后赶紧道:
“肥水不留外人田,当然是推荐我!”
“……”
“我是说如果!”沈玉先强调说道。
要想在特务处做事,表弟就不能只晓得打打杀杀,也得懂点人情世故,做事得有点算计才行。
陈世襄皱眉,表哥的意思他明白,同样也是个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
黎兆民和余山寿……表哥说过,黎兆民是表姐夫的学生,他背后摆在第一位的关系,肯定是有着师生关系的表姐夫,论起亲近来,表哥就算排,也得排在第二。
而余山寿呢……一个没有关系,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往上爬的倒霉蛋!
他除了表哥,在特务处根本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还是一个队长……
“余山寿。”陈世襄肯定的回答。
沈玉先点点头,对表弟的回答并不意外,表弟不傻,能想明白这一点,并不出奇。
“不错。因为黎兆民是姐夫的人,而余山寿,他谁的人都不是,我推荐他,那他就会人成为我的人。
“你要想找人填补副队长的缺,这很容易,不说别的,就法租界情报组,我现在就可以找区长,调一个资历和功劳都足够的人过来。
“但是调那些人过来,跟你可不一定会是一条心。他们服我,不代表他们也能服你。
“现在的一队,申贵祥是个没野心的,于少辉是个做事踏实的,两人你都能轻易的指挥。但他们目前都不能算是你的人。
“三个副队长里,总得有一个一个你自己的人才行。
“给你调一个副队长过来,若对方是个有想法的。那他可不一定愿意做你的提线木偶。阳奉阴违的事,在特务处是屡见不鲜的。”
“可是我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啊,我都不认识几个人。要不你把余山寿降一级,让他给我当副队长?他应该会听我的。”
陈世襄捏了捏拳头,他有把握能说服余山寿。
“……”
沈玉先不想继续跟陈世襄扯这种没用的,直接说道:
“你在特务处根基浅,目前甚至都什么人可以说是你的心腹。
“如果有一天我调走了,换了个新的组长上来,那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轻松掌握一队吗?
“到时如果你和新的队长不和,那你手下的副队长首先的想的,就是怎么取缔你。就像之前刘一鸣的处境一样。
“这个副队长莪之所以一直空着,就是留给你用的。你要是不想将来发生我说的这种事情,那你好好挖掘几个有潜力的人出来。
“只要是由你一手推荐提拔上来的人,他在特务处的前途,就是和你绑定在一起的。这比上面空降一个人下来好得多。”
“好吧。”陈世襄点点头,表哥一片苦心,自己还真不好辜负。
“不过表哥你要是调走了,为什么新组长就不能是我呢?!”陈世襄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