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里13号,当初送走青松后,因为原本的幸福里23号不再只有他一人知晓,陈世襄便租下了这里作为新的安全屋。
不过在屋子里放置了用来应急的东西后,陈世襄便很少再来这里。
再次走进屋子,陈世襄仔细检查了一遍房屋,确定没有什么人进过屋内。
上海滩龙蛇混杂,贼是这里最不缺的一种东西,胆大的贼专偷富户,胆小的贼则喜欢挑一些风险小的目标,而有些胆特小的,则专门找那种主人长时间不在家的房子下手。
好在,陈世襄给自己准备的这个安全屋,目前还没有被飞贼光顾过。
毕竟,没人的屋子,有财物的可能也比较小,专门偷这种家户的贼,还是相对较少的。
陈世襄找出早先放在这里的衣物,脱下身上的西装,换上一身最常见的灰色长袍,然后又将鞋子换下,换上一双平底的布鞋,然后拿出另一顶宽檐帽戴在头顶,正了正后,又拿出一副平光眼镜带上。
本身顾瑾的化妆,已经让陈世襄的样子和他的容貌大相径庭,此刻换上这身更加符合他如今形象的衣物后,更是变得神仙难认。
但陈世襄却尤嫌不够,只见他取下手腕上戴着的浪琴表,拿出一块早就预先放在这里的旧表,对好时间,重新戴在手上。
这种接头任务,身上能不带平时常用的东西,就尽量不要带。
上次和老方接头,因为没有手表,他只能找别人问时间。
那种行为现在想来实在不妥,因为会让被询问的人加深对自己的印象,这是一种潜在的隐患。
做完这些,陈世又拿出自己的勃朗宁GP35,将其和换下的衣物一起妥善放好,然后再次拿出当初与老方接头时,使用的那把勃朗宁手枪。
检查一遍手枪,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将其插在腰间,又拿出几个弹匣带上。
弹药这东西,只有背不动的,没有嫌不够的。若是可以,他甚至还想带两個手雷在身上,那玩意关键时刻使用,比手枪带劲多了。
做完自身的所有工作,陈世襄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遗漏后,才拿上自己早先买好的火柴,走进了洗手间。
打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拉开火柴盒,用手接了点水,滴进盒子里,如此重复两次,将所有火柴全部打湿后,陈世襄才关上水龙头,将火柴盒推回去。
把火柴盒放进裤兜,陈世襄又对着镜子检查起自己的妆容,左看右瞧,确定没有出任何问题后,才再次走出洗手间。
将所有东西收拾妥当,陈世襄拿着从三味书屋带来的《英汉大辞典》,再一次检查了身上的东西,手枪,弹匣,香烟,火柴……确认所有东西都带齐,陈世襄不再犹豫,他扶了扶鼻梁上不太适应的眼镜,推门而出。
关上门,确定附近没有人,陈世襄做好记号,转身沿着巷子离去。
走到巷口,看了眼时间,才五点半,抬头看看天上,太阳傲娇地挂在西边,依旧明晃晃的。
南方的夏季,天要一直到七点,才是将暗未暗的时候。
时间还早,不过陈世襄没打算步行去外滩公园,他抬手叫了一辆停靠在附近休息待客的黄包车。
从这里步行去外滩公园,距离说不上远,但也说不上近,在这种天气下,出一头汗是不可避免的,陈世襄担心汗水会影响他的妆容。
手捧英汉大辞典,坐着黄包车,吹着不怎么凉快的夏季热风,陈世襄很快便到了外滩,外滩公园,就在眼前。
下了车,付了票资,陈世襄细细观察了一遍周围环境,确定此刻的外滩,与昨日的外滩相比,并无二致,心头又是放心些许。
上次老方的事情,多少给他留下些阴影。那次若不是运气好,及时发现了情报组的人,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当时自己一旦进入了餐厅,便会彻底进入表哥的视线,即使后面再发现不对,以表哥的狡猾和谨慎,自己多半也是插翅难飞。
因此,此次接头,陈世襄更不敢有丁点大意。
毕竟,前来接头的人,有很大可能是那位被敌人察觉到些许行踪的同志,这种情况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是被敌人放出来钓大鱼的鱼饵。
面对这种情况下的接头,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异常,陈世襄又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外滩建筑,目光在建筑楼顶一一扫过,同样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应该没有狙击手存在。
接着,陈世襄目光又扫过宽阔的黄浦江,江面航道繁忙,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同样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很好,陈世襄心里稍稍放松,将厚厚的辞典夹在腋下,抬手扶了扶眼镜,缓步走进绿树成荫的外滩公园。
一个没有广场舞的外滩公园,对陈世襄来说是难得的,如今天色尚早,来这里散步的人也还不算多。
这里的热闹,要差不多六点过后,届时下班的人们,饭后的人们,热恋的人们,都会将脚步踏进这个小小的外滩公园。
陈世襄脚步不急不慢的,将并不算很大的外滩给逛了一圈,随着太阳日渐西沉,江风也降了温。
带着额头上冒出的细密汗珠,陈世襄在正对着黄埔江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他头顶是一株荫冠茂盛的大树,整张长椅都在树荫的笼罩之下,不过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树。
并没有在公园内发现任何异常的陈世襄坐在这里,看着江面上奔流不息的江水和来往不绝的船只,心情竟是慢慢平复下来。
生活不是小说,也不是电视剧,如果是前两者,今天这里少不了得发生点什么热闹的事情,但既然是生活,那应该不会有那么多巧合。
陈世襄静静地看了一阵江面,随着太阳日渐西沉,天边变得一片火红,不过坐在陈世襄的位置上,这样的景色与他无缘。
夕阳的美景都在西方,而他,背对着西方,着眼之处,是早晚会重新升起太阳的东方。
陈世襄不再看黄浦江,他扭头看了看附近,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后,翻开随身带着的《英汉大辞典》,将其摊开放在膝盖上,又从兜里掏出香烟,从中抽出一支拿在手里。
将烟盒放回兜里,陈世襄拿着香烟,也不点燃,就那么放在鼻子下,轻轻嗅着香烟的味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公园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昨日的洋人乐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的公园,悠扬的乐声,再一次在公园上空荡漾开来。
陈世襄身旁的长椅上,来一个人坐下,然后离开,又来一个人坐下,然后又离开。
陈世襄抬手看了看时间,已经六点四十,不知不觉,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几十分钟。
“先生没火吗?”陈世襄正看着时间,身前忽然多出一个人来。抬头望去,愕然发现居然还是一个熟人。
陈世襄“额”了一阵,不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只好问道:“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穿着轻薄衬衫的为韦实兴在陈世襄旁边坐下,从兜里摸出打火机递了过来:
“我说,你是没有火吗?”
看着韦实兴递过来的打火机,陈世襄愣了片刻,确定对方说的不是接头的暗语。
“额……”韦实兴的出现是陈世襄没有料到的,他突然跟自己搭话,这更是陈世襄没有料到的。
“额,不用,谢谢,我,我最近打算戒烟。忍不住了就拿烟出来闻一闻。”面对这种事先全然没有想到的意外,陈世襄只好临时找一个借口出来。
谁能想到,自己不仅能在这么巧的地方遇到熟人,而且遇到的还是一个这么热心肠的熟人。
只是这个熟人的状态看起来……好像有点萎靡的样子。
不过不管韦实兴这段日子经历了什么,此刻的陈世襄都无意去关心,若是可以,他现在很想把这家伙从这里赶走。
“戒烟?”韦实兴点点头,随即默默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支,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在陈世襄旁边抽了起来。
“……”
这家伙……这是在挑衅我吗?
刚抽了两口,韦实兴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又赶紧熄灭烟头。
“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些走神了。”他略带着些歉意说道、
“……”
“没关系。”陈世襄礼貌微笑。
韦实兴不说话了,也不抽烟了,他盯着黄浦江,似乎又一次发起了呆,看他这样子,一时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这家伙这是受什么打击了?
瞧着韦实兴魂不守舍的样子,陈世襄内心有些无奈,若是平时,他或许会多问上两句,看在韦实兴父亲的面子上,或许可以口头上表示一下关心。
但现在,陈世襄只想赶人。
接头人迟迟不出现也就算了,这家伙还坐在这里不走了,这都是什么事?!
偏偏韦实兴不走,陈世襄还不能赶人,毕竟这个公园也不是他家的。
好在陈世襄能确定,韦实兴不是什么有着特殊身份的人,他即使坐在这里,只要安安静静的,也不会对接头产生什么影响。
陈世襄努力让自己忽视掉韦实兴的存在,继续嗅着香烟,翻看摊开放在膝盖上的英汉大辞典,一边等待,一边暗自期待接头人早点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光渐渐暗了下来,陈世襄的眉头也渐渐皱起。
韦实兴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长椅上,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陈世襄坐在旁边却是着急了起来。
说好的夕阳西下,在外滩公园见呢!
抬手看了一眼时间,时针已经指向八点,太阳已经彻底看不见丁点轮廓,陈世襄看了一眼周围,他终于是坐不住了。
看了一眼身旁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的韦实兴,陈世襄没有打扰他。
他起身合上辞典,目光警惕得扫过周围,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后,迈动脚步,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接头的时间已经过了,可是接头的人却没有出现,出什么意外了?!
陈世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内心只有浓浓的不安。
接头人没有约定的时间,按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必然是出了什么意外,但到底是什么意外,会让接头人放弃前来接头呢?
不管到底是什么,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上次自己放弃接头,是因为发现有埋伏。
那这次呢?
陈世襄能确定,自己并没有被人给盯上,对方不来,应该不会是因为自己,最大的可能,还是对方那里出现了什么意外。
一瞬间,陈世襄便想到了前天的轮船之事。
难不成特务处在轮船上找到了电台,或者是发现了点什么线索,从而发现接头人了?
陈世襄不知道,但他觉得这并不是没可能。
人群中,陈世襄脑子飞速运转着,当务之急,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都得先离开这里。
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再想办法回区部打听打听,看区部最近有没有什么行动。
也有可能不是出了事,或许接头人只是有点急事,故而没有出现,若是如此,那自己就不需要过多担心,只需要安心等待对方的下一次通知。
或许真是这样……可能,对方是见自己旁边有人,所以才没有上前跟自己接触——
思绪到这里,突的又一顿,陈世襄站在人群中,脚步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曾经那种熟悉的感觉,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就在此刻,就在此时,再一次,突兀地在他心头浮现。
我被什么人盯上了!
陈世襄心跳有些加速,这种感觉他不陌生,每一次他出现这种感觉,都是有人在暗中盯着他。
这是已经得到验证了的事情。
会是谁?接头人?还是其他什么人?
陈世襄不敢露出任何异常,当即微微仰头,双眼紧紧盯着天空,一眨不眨,很快,他抬起手捂着鼻子,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试图以此来掩饰自己突然停下的异常。
打完喷嚏,若无其事地揉了揉鼻子,陈世襄又继续往前,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