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是谁？

最初的慌张过去，陈世襄紧绷的心神渐渐变得平静，不禁在心头思考起这个问题。

上海区若有什么动作，自己不应该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且上海区负责行动的人中，赵尚忠的行动队专事暗杀，此外负责行动的，便只有侦察大队三个小组。

但凡是跟红党或者日谍有关的重要任务，几乎都是落在一组头上，至于二组和三组，都是吃一组吃剩的残羹剩饭。

在一组没有执行其他任务的情况下，抓捕红党的人任务，很难落到他们头上。

此刻跟踪自己的人，若是一组的，那自己没有理由不知道。

如此说来，此刻不知在何处暗中盯着自己的人，应该不会是特务处上海区的人。

是接头人？还是党务调查处？

陈世襄希望是接头人，但若是接头人，何必如此暗中盯着自己？难不成真是因为，刚才韦实兴坐在自己旁边，故而让接头人没有找上自己？

这不是不可能，但陈世襄总觉得这太过牵强了些。

他们接头用的是暗语，就算让旁人听到对话，也是无碍的。

会是党务调查处的吗？陈世襄不知道。

党务调查处这些年在上海，建功不少，上海主要的红党组织，都是栽在党务调查处手里，至于特务处在其中扮演的，更多的是一种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一個连区部都被打狗队吓得藏起来的特务组织，又能指望他们做些什么呢？

不管是谁，先得确定对方有多少人。

陈世襄心头暗暗庆幸，还好有顾瑾化的妆。不管现在暗中盯着自己的是谁，只要能甩掉对方，就不用担心其他的。

陈世襄一边思考，一边沿着外滩往法租界走去，他脚步不急不慢，丝毫不显慌张。

被人跟踪过几次，陈世襄已经有了充足的应对这种事的经验。

首先，要表现的一切如常，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发现他了。

其次，要想办法确定跟踪自己的有多少人。

如果是一个人，那好办，只需要找个地方干掉他，当然，前提得对方是敌人，而且自己得有足够的自信才行。

如果跟踪的人不止一个，没有把握干掉对方，那就稍微有点麻烦了。

得先找一个自己熟悉的，人多的环境，然后借着人群和地利，想办法甩掉对方，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眼下，不能确定对方是谁，也不能确定周围是否不对劲，陈世襄不打算冒险，他要先离开这里，回到法租界，然后再想办法对付这个跟屁虫。

手里抱着英汉大辞典，陈世襄脚步越走越快，时而左盯盯，时而右瞧瞧，将一个接头失败之人的心虚和紧张，完美地表现在行动上。

暗中那道视线，始终紧紧地盯着陈世襄，犹如附骨之疽，甩都甩都不掉。

陈世襄没有试图去寻找对方，他现在就是一个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人，每走一段距离，便会下意识地往后看看，做出防备被人跟踪的模样。

暗中那人的跟踪技术不错，陈世襄每次一回头，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就会立刻消失，但当他再次转身，走上一两步后，那种被人盯着的不安之感，就会再一次出现在他心底。

偏偏除了心底那种不安之感，陈世襄就再没发现其他不对，若不是那种不安像根细绳一样，始终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心脏，陈世襄根本不会发现自己被人给跟踪了。

对方是个高手！陈世襄很确定。

对此，他心底隐隐有些紧张，也隐隐有几分兴奋。

他已经不是当初跟老方接头时的初哥，面对突然的意外，不再是一个只会紧张得手忙脚乱的人。

面对身份未知的跟踪者，陈世襄感觉一直隐藏在自己心底的一种疯狂的东西，正在慢慢的复苏。

危险，没有让他害怕，反而让他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

恰如火云邪神的一句话——我只想打死两位，或者被两位打死。

是朋友最好，若是敌人，那就只有将计就计，扮猪吃虎，将对方干掉了！

想到兴奋处，陈世襄本应紧抿着的嘴角，此刻竟不受控制地渐渐上扬，露出一点疯狂的弧度，他原本平和的眼神，也在无形中，悄然锐利起来，感情，在眼中褪色。

很快，在匆匆的步伐下，公共租界的万国建筑群被抛在身后，法租界的灯火隐隐在望，没有多久，陈世襄便从公共租界进入了法租界。

继续向下，来到熟悉的太古码头，太阳虽然已经落山，但码头依旧灯火通明。

一艘太古轮船公司的白色货轮停泊在码头边，赤裸着胳膊的卸货工人正不断地从轮船上卸下货物，搬进旁边太古公司的货栈。

天虽然黑了，宽阔的黄浦江却依旧繁忙，轮船在江面来来往往，有的进港，有的出港，汽笛长鸣，灯光闪烁，川流不息。

陈世襄没有在太古码头驻足，一直走到码头的尽头，与太古码头接壤的，是招商局码头，陈世襄不再往下，他折而向东，很快便进入到了法租界与老城厢之间的界路。

在上海，陈世襄最熟悉的地方无疑是法租界的霞飞路，他这段时间每天都在霞飞路跑，早已经将附近道路给摸熟。

但霞飞路是自己经常活动的地方，陈世襄不想把人给引到霞飞路去。

除了霞飞路，陈世襄第二熟的，当属区部老西门，但那里是特务处的老巢，当然也不可能把人给带到那里去。

除了这两个地方，陈世襄熟悉的，则当属新北门。

当初为对付冯家，陈世襄在新北门的俞家住了一段时间，对新北门附近的道路，也还算熟悉。

眼下，要把人引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新北门这里还算合适。唯一不太好的，就是新北门不是租界，而是华界，归国府管辖。

不过这没什么大碍，新北门就在租界边上，自己随时都可以进入租界。

耐心还真够好的！

眼看着熟悉的街景已经进入眼中，暗中那人却依旧紧跟着自己，陈世襄心中暗暗想到

不过很好，这一路过来，陈世襄差不多能确定，暗中跟着自己的人应该只有一个。

这人要是接头人也就算了，要是是敌人，那就正好干掉对方。

对自己的身手，陈世襄足够自信，前身给他留下的这具身体，身手足够出色。

跟踪之人是个高手，若是敌人，那把他干掉，正好能削弱敌人。

这种精英，想必即使是党务调查处，也不会多，干掉一个就少一个。

而且将来的七十六号，似乎也有不少骨干人员是从中统跳反过去的，说不定跟踪自己的人就是其中一个。

自己提前把他干掉，也省得以后上海沦陷后他去当汉奸。

这说起来他还得谢谢自己，不然以后当了汉奸再被干掉，连祖宗都得因他蒙羞。

沿着界路走了没多远，陈世襄左拐向下，没走多久，便到了熟悉的地界——障川路。

障川路是一条南北向的大路，沿着其中一个街口向东走不远，就是当初俞家杂货铺所在位置，再转而向下，就是当初俞家所在的张家弄。

陈世襄没有去张家弄，他在障川路径自拐进了一条黑黝黝的巷子，对方只要敢跟进来，那他的命，就将握在陈世襄手里。

自从经过当初在冯家书房，自己一挑三完胜后，陈世襄便对自己的身手自信起来了。

三人中一个是日本精英间谍，一个是民间高手，这样的搭配都奈何不了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

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只要对方不是双鹰级别的人，陈世襄觉得自己都可以碰一碰。

进入巷子后，陈世襄脚步越走越快，对方没有丝毫犹豫地跟了进来。

陈世襄嘴角扬起，在一条巷子的尽头，他折进相连的另一条巷子。

确认对方看不见自己后，陈世襄抬头看了看巷子上方，在约莫十五米的地方，有一个小阳台。

他耳朵动了动，没有从房子里听到什么声音，里面应该没人。

陈世襄没有犹豫，两大步一迈，纵身一跳，双脚在墙壁上一借力，轻松便上了小阳台，然后闪身进了屋内。

房间收拾的很整洁，显然是有人住的，看起来还应该是一个女性在住，不过此刻房间内很安静，陈世襄重新竖起耳朵听了听，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声音。

他当即快速出了房间，来到屋子一楼。

这栋房屋的大门，就在他刚才走过的那条巷子里。

陈世襄的想法很简单，借助屋子，快速绕到跟踪之人的身后，然后出其不意将对方制住，届时是将对方捏扁搓圆，还是将对方人道毁灭，都将变得很简单。

陈世襄放下手里的英汉大辞典，抽出插在腰间的手枪，关掉保险，一拉手枪滑套，子弹上膛。

走到门口，脑袋凑到门板上，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一个脚步声从外面隐隐传来。

陈世襄嘴角勾起，转身离开大门。

屋子里没人，大门是从外面锁上的，陈世襄不可能从门这里出去。

好在这是个小院子，门的两侧是一堵三四米的围墙。

三四米的高度，对普通人而言或许很高，但对陈世襄而言，也就是一抬脚的事情。

听着墙外的脚步声，等对方离得稍稍远些后，陈世襄把手枪咬在嘴里，几步助跑，轻松便上了墙。

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人已经离开巷子，应该是拐到刚才自己上阳台的那条巷子里去了。

不敢耽搁，陈世襄一跃而下，落在地上，由于脚上穿的是布鞋，只发出很轻微的声响。

左手掏出一枚大洋握在手中，右手取下含在嘴里的手枪握在手里。

手掌握着木质的握把，手指扣着冷硬的扳机，看着安静的小巷，陈世襄嘴角露出猎人打猎时的独有的微笑。

人是复杂的动物，比如他自己。

他不喜欢被动的冒险，但却喜欢主动的冒险，他讨厌麻烦，但有时候又喜欢刺激。

上辈子选择安稳地过了一辈子，临了时才真正得以刺激一把。

如今的生活正好，每一日都在刺激中度过。虽然有时候陈世襄也会觉得这样的生活过于疲惫。

但相比日复一复的安逸，还是这种刺激的生活，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陈世襄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脚步轻轻地，朝着刚才走过的小巷走去。

他刚走没两步，一个脚步声从对面传来，陈世襄一下顿住，看着无人的巷子尽头，无声地抬起手枪。

看来对方发现跟丢自己，有些慌张，这是准备撤了，但来都来了，怎么能连个照面都不打，就走呢！

在陈世襄视线中，一个人突兀地从巷子尽头出现，对方是个胖子，穿着轻薄的绸衫，手里拿着一只烧鸡的大腿，正卖力地啃着。

他走出巷子，低头啃着鸡腿，根本没发现前面的陈世襄。

直到走了两步，才发现哪里好像不对劲，一抬头，发现一个穿着灰色长袍，带着黑色宽檐帽的瘦高中年人，举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自己。

作为见多识广的上海人，胖子想都没想，“刷”一下便高高举起双手，他丝毫不怀疑对面那把手枪的真实性。

但凡犹豫一秒钟，他都觉得是对对面那把手枪的不尊重。

胖子嘴里含着鸡腿，双眼傻愣愣地看着陈世襄，嘴里发出呜呜声。

虽然他口齿不清，但陈世襄还是从他的表情中，清楚知道他在表达什么——我没钱！

看着对方，陈世襄瞳孔微微一缩，毫无疑问，这个在啃鸡腿的胖子，绝对不会是那个暗中跟踪自己的人。

人呢？！

陈世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居然再次出了意外！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陈世襄便出了一背的冷汗。

事情，似乎有点超出预料。

陈世襄毫不犹豫，三两步冲到胖子旁边的墙壁边，飞快地探头一看，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陈世襄理也不理胖子，下意识便看向身后，担心那中年人跟自己玩同一招，但身后并没有出现任何人。

看着除了自己和胖子，便空空无人的小巷，陈世襄心头紧张到了极点。

人呢，去哪了？

陈世襄再次把目光看向胖子，上下打量一眼，再次肯定自己的想法，这个胖子，绝对不会是跟踪自己的人。

“你刚才有在巷子里遇见什么人吗？”陈世襄一边警惕着周围，一边压着声音对胖子问。

胖子紧紧咬着嘴里的鸡腿，脑袋疯狂摇动，跟个拨浪鼓似的。

陈世襄皱眉打量对方几眼，指着对方的枪口微微示意，让他离开，胖子见状毫不犹豫，扭头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很快，胖子离开了，陈世襄看着再次空无一人的巷子，身体靠着墙壁，紧紧皱起眉头。

现在最保险的做法，是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改头换面，忘掉今天的事。

但暗中那人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胖子又说他没在巷子里遇见什么人，自己要是冒然走出去，恐怕反倒会遭了埋伏。

妈的，遇到高手了。

陈世襄第一次从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天外有天。

他很想闭上眼睛，从回忆里找出那人，但现在这个鬼地方，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全。

在这里闭上眼睛，基本就是将小命，交到了对方手里。

心脏砰砰跳动，陈世襄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集中注意力，耳朵再次竖起。

眼睛找不到对方，就只有用耳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