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前回溯……

陈世襄双脚在墙壁上借力，三两下轻松上到小阳台，他消失在阳台后，约莫十来秒，一个穿着深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得有些低的人出现在巷子内。

此人看着前方空空如也的巷子，目光很快便落到巷子上方约莫四五米的阳台，盯着阳台看了两眼，目光下移，在小巷的两侧墙壁上一扫，目光很快集中到一侧的墙壁上，那里有一个不太明显的脚印。

看着脚印，周明先紧绷着的嘴角总算是露出一抹笑容，心头本已生出的些许担忧消失不见。

看来鱼鹰应该早就发现不对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一点异常都没有发现，看来这位鱼鹰同志比自己想象的要出色许多。

当初老董从上海回去，上面从老董嘴里了解了上海的情况后，便决定派自己来上海，接替当初渔夫的工作。

上面交代，自己来上海最重要的工作，便是成为这位鱼鹰同志的联络人，保护好对方，同时，也得继续当初渔夫没有完成的工作。

这位鱼鹰同志是谁，周明先并不知道，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出于对安全的考虑，上面告诉他的关于鱼鹰的信息，就只有一個：

鱼鹰是个地下战线的新人，没有战斗的经验，自己要保护好他，同时也要担任好对方领路人的职责。

这一点，与其说是消息，不如说是安排给他的任务。

至于鱼鹰的其他信息，都得等到两人接上头后，自己去了解。

为什么会派一个没有斗争经验的新人，到上海这个组织力量严重受损，敌特势力十分猖獗的龙潭虎穴来，周明先并不清楚。

周明先只知道，上面对这位鱼鹰同志，十分的重视，以至于此行来上海，自己的主要任务，基本上都是围绕着这位鱼鹰同志展开。

对这位鱼鹰同志，周明先来之前就已经很好奇，他私下找老董聊过——这其实已经违背了组织的守则，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违背守则，对此也不是很在乎。

正好替组织检验一下老董的纪律性。

让人欣慰的是，老董纪律性十分优秀，即使作为多年的老战友，不该透露的，照样一点东西没透露给他。

从老董那里，周明先只了解到一个事，这位鱼鹰同志，是一位胆大心细，有着牺牲奉献精神的人。

但这种评价对于想要了解鱼鹰的周明先而言，根本就是一句空话，他们这些干地下工作的，哪个当不起一句胆大心细，有着牺牲奉献精神？

怀着好奇，同样也是谨慎，周明先在今天之前，就已经决定不按照正常的接头方式跟这位鱼鹰同志接头。

那日在太古码头上发生的事，给周明先敲响了警钟，如今上海的局面，比他想象的还要糟。

当初老董来上海，人还没到，人就已经暴露，这次他来上海，轮船刚靠岸，就遇见了特务处的人拦截检查。

幸好在船上提前得到通知，将所有东西都给提前安排好，才能在面对特务处的检查时，从容离开码头。

如今上海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他才刚到，对此没有发言权。

但在自己做的事情里，能做好的，都要做到最好。

相比于相信别人，周明先还是愿意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比如这次的接头。

先前在外滩公园，他早就发现了坐在长椅上等待自己的鱼鹰。

鱼鹰的年龄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本想着鱼鹰既然是新人，那多半是个年轻人，却没想到鱼鹰竟然是个中年人，年龄看着恐怕都要四十往上，比自己年龄还大。

不过这样一来，周明先倒是能理解组织为什么会派这人潜伏上海了，年龄大，就意味着稳重，虽然没有地下工作的经验，但其本身丰富的人生经验，同样能在地下工作上起到助益。

周明先之所以没在公园里和鱼鹰接头，主要还是出于安全考虑。

渔夫是怎么出事的，组织上跟他详细说过，以渔夫的老辣，都被敌人不知不觉的监视跟踪，那这位鱼鹰在上海是个什么情形，周明先实在不敢想。

一个新人，一个没有斗争经验的新人，在失去组织上给他安排的领路人后，一个人龙潭虎穴里挣扎求存，他面临的会是多么危险的局面，周明先不用想都知道。

因此在不确定对方安全之前，他不想冒险。

上面如此重视这位鱼鹰同志，以至于专门安排自己来当他的专属联络人。

故而，对于鱼鹰的工作性质，周明先心中早已隐有所猜测。

鱼鹰多半是打入敌营之类的重要人物。

只有这种人，才足以让组织专门安排自己来当对方的专属联络人。

而且对方还是个没有斗争经验的新人，那很有可能是从国府阵营里发展过来的人。

毕竟，打入敌方阵营内部这种艰巨的任务，一般不会安排给一个没有斗争经验的新人。

若是安排新人，则多半是年轻人，着眼的是未来。

这种人在敌人阵营里短时间内不可能身居高位，如此也就不可能让组织上这么重视。

今天在外滩公园见到鱼鹰，发现对方是中年人后，周明先便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如此大的年纪，让组织异常重视，但却是地下工作的新人……种种因素结合，周明先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这位鱼鹰同志，很有可能是从敌人阵营里投过来的人物。

他不和对方碰头，主要是担心对方也像当初的渔夫一样，暗中已经被人给盯上。

其次，也存在考验一下鱼鹰的心思，看这位鱼鹰同志够不够警惕，能不能发现自己的跟踪

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偏见……

毕竟现在这种形势下投过来的，要么就是个真正心向革命的，要么就是被敌人派来当卧底的。

周明先这么做，当然不符合规矩，但他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干出违反规矩的事。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周明先可不是只知道一味遵守那些死规则的人。在对方身份有疑点的情况下，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

此刻，对鱼鹰表现出来的能力，周明先有些欣慰，对方虽然是个新人，但显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会的新人。

这位新人很有能力！

这一点倒是符合老董当初说的，这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

只是欣慰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抹隐忧。

这个新人的能力，似乎……过于优秀了！

周明先扫了一眼逼仄的巷子……这是个料理人的好地方。

抬头看了一眼小阳台，四五米的高度，已经不低，但这高度对这位鱼鹰同志而言，似乎一点难度都没有……

这可不太像是一个四十许岁的中年人该有的身手！

而且，对方应该是早就发现了自己，但却是一点异常都没表现出来，反而将计就计把自己给引来了这里……

自己一路跟来，一点异常都没有察觉，甚至因为鱼鹰在路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心虚和慌张，让自己一度对这位同志有点失望……

现在他才明白，对方这一路的反应，恐怕大半都是装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这是故意给自己设了个套，将自己引来这里，然后打算在这里料理自己……

看鱼鹰这番动作，应该是打算从小阳台进去，然后绕到自己身后……胆大心细，周明先不由再次想起了当初老董对鱼鹰的评价。

真是够胆大，也真是够心细的！

很优秀，非常优秀，但作为一个新人，一个没有过地下斗争经验的新人，这是不是优秀得过头了点？

组织还让自己到上海后，要多传授经验给鱼鹰，做好他的领路人……这哪还需要领路人，这明明就是个十分擅长处理突发事件的老手！

周明先不敢犹豫，他对这位鱼鹰的判断出现了偏差，对方不是小绵羊，而是一只披着绵羊皮的大灰狼。

关键是，他觉得这位同志的表现，不太像上面跟他说的，是需要他多加照顾的新人。

他脚步猛然加快，几步冲到巷子尽头，转身消失在另一条巷子里。

在他消失后不久，一个穿着绸衫，手里拿着一根金黄大鸡腿啃着的胖子，从另一条巷子里走来，他脚步轻快，大快朵颐着手中美味。

沿着周明先刚刚走过的巷子，他从小阳台下方走过，来到巷子另一头，这里的路胖子很熟悉，他看都不看，转身就要继续走，却忽地发现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他咬着鸡腿，一抬头，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袍，顶着宽檐帽，戴着一副眼镜的中年人，正在前面静静看着他。

但胖子注意的并不是这个人，他注意的是对方手中那把黑黝黝的手枪，因为，这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一动不动地指着他！

胖子傻眼，下意识地，他咬紧嘴里的鸡腿，唰一下，高高举起双手，以表示自己没有反抗的意思。

……

陈世襄紧握着手枪的右手手心微微冒汗，手指紧紧扣着扳机，做好随时扣下扳机的准备。

跟踪自己的人是个高手，绝对是个高手！

他左手紧紧捏着大洋，做好随时弹出的准备。

他原本想得很好，绕到跟踪之人的身后，制住对方，先弄清楚对方的身份，然后再决定是放是杀。

毕竟跟踪自己的应该只有一个人，或许是那位接头人也不一定。

不能在没有弄清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直接给干掉。

但此刻，对方是接头人的可能，已经大大降低。

如果是接头人，他不在外滩公园和自己接头还勉强说的过去，但已经到了这里，根本没有旁人，对方没有必要再躲着自己。

既然不跟自己见面，那对方身份多半就有问题了！

到底是谁？

陈世襄压下心底各种纷杂的想法，竖起耳朵，各种各样细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耳朵。

有不太清晰的说话声，有锅铲翻动的声音，有热油滋滋冒的声音，有猫叫的声音，有蛐蛐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全都一股脑钻进陈世襄的脑袋，他从中寻找着自己想要的声音，但很遗憾，他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种距离自己很近的心脏跳动声，或者脚步声。

已经走了吗？

不知为何，陈世襄忽的想起当初和老方接头失败后，被康启荣跟踪的事情。

当时的情景，竟然在自己第二次接头时，再次重现了！

难道自己天生就和接头犯冲吗？！

到底会是谁？

当初康启荣跟踪自己，是因为自己拙劣的妆容引起他的怀疑。

那现在这个人呢？他又是为什么跟踪自己？他到底是谁？

顾瑾给自己画的妆容自己认真检查过，天衣无缝，只要妆容不花，根本看不出什么问题！

这人不太可能是特务处的人，即使党务调查处，也不太可能……如果是接头人暴露从而引来的敌人，那此刻跟踪自己的绝不可能只有一个人。

若是党务调查处，那对方在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他们后，绝对会涌出许多人，立刻抓捕自己。

若是接头人……现在的情形又说不通……

难不成又是一个像当初康启荣那样，偶然相遇，因为一些荒唐的原因，从而引来的人？

陈世襄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不是去想这些的时候，既然找不到对方，那就得赶紧离开。

这次不比当初康启荣那次，自己脸上的妆容不怕被对方给记住，只要彻底甩掉对方，然后洗掉脸上的妆容，就不用担心这事带来什么隐患。

对方是个高手，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发现他了，现在陈世襄已经不想着干掉对方，他只想赶紧安全地离开这里。

今天的事太邪门，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优势，甚至处于劣势，韩立说过，三百六十计，走为上计。

陈世襄深以为然。

不用跟对方硬刚，自己只要安全离开，还能通过记忆来找到对方，不怕没有后续的线索和方向。

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自身的安全，对方来历成谜，不宜跟其纠缠。

当即，陈世襄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确定周围没有埋伏后，不走寻常路，直接翻墙而走……

远处，一栋楼房上，周明先静静看着连续翻越几次围墙，最终消失在建筑中的陈世襄，他眉头紧紧皱起。

这身手……这人真的是中年人，真的是一个没有地下斗争经验的新手吗？

若鱼鹰真是自己想的那样，是敌人派来当卧底的，那这倒是解释的通……

方才因为怀疑，他放弃了和陈世襄碰头。

现在，周明先更加怀疑了，如此，自己还要重新发出接头的信号吗？

要不要先调查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