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坊,寂静无人的幽暗巷道,散发着昏黄光芒的生锈壁灯,黑暗中远远传来的发情猫的嘶吼声,给这里凭添了一丝吓人的气氛,行走其间,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便要往外冒。
黑暗中,陈世襄一身深色长袍,静静地站在角落里,身形完美隐入巷道的阴影中,凭借着出色的视力,他隐隐能看见远处89号房屋大门处发生的事情。
确定周明先取走门前的布包,陈世襄不再停留,抬手按了按礼帽,转身消失在巷子内。
该说的话,都已经写在信里,至于周明先对这封信会是什么反应,他不得而知,也不需要知道。反正周明先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只能接受这种方式,只要别被吓跑就成。
上次接头,周明先能自做主张地跟踪自己,那自己自然也可以采取这种方式来跟他取得联系。
我这也是在执行组织的命令,保护自己的身份和安全……陈世襄心里默默想着,给自己打着气。
毕竟没有得到上面的同意,难免心虚……
……
屋内,周明先坐在桌边,手里依旧拿着信纸,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信,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的目光分散,心思早已不在信件之上。
信,周明先已经看完了,最后的落款是鱼鹰,有信物和接头的暗号在,送信之人的身份已经可以肯定。
但对方到底是敌是友?周明先却不敢轻易地下结论。他心里对鱼鹰身份的怀疑,此刻越发的重了。
他的怀疑不是没来由的,且不说上次接头,他心里的那些疑惑,就说这一次,对方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找到自己的?
按他先前分析,鱼鹰应该是一个身在敌营的人。只有这种情况,组织上才会如此重视,才会让自己来当对方的专属联络人。
组织上给他的命令是,专门负责鱼鹰与组织之间的消息往来,并保护对方的安全。至于给组织搞钱,那是利用明面上的身份做的事。
说是任务,其实更是他明面上要过的生活,至于到底能不能搞到钱,根本没有硬性要求。
他想着给组织搞钱拉关系,说得不好听,其实有些主次颠倒。但这主要是因为他怀疑鱼鹰的身份。是在鱼鹰之事上没有进展的情况下,避重就轻的做法,毕竟来都来了,总得做点事。
组织上说鱼鹰是个新人,是個没有地下斗争经验的新人,叮嘱自己来上海后,要做好对方的领路人,保护好对方的安全。
但现在这情形,对方哪像是个新人?
上次跟踪被他发现,他打算给自己来个“惊喜”不说,现在更是被对方悄无声息地就给摸上了门。
跟这个鱼鹰比起来,自己才像个新人。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怎么确定自己就是新来的联络人的?周明先皱着眉,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上面的电报回文,上面坚信鱼鹰没有问题,若以此为前提,那事情可就说不通了。
新人,绝对没有问题的自己人,很可能潜伏在敌营……那对方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自己的?
跟踪自己?
不是他周明先自夸,一个没有斗争经验的新人,绝对不可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路跟踪自己,并且把自己的老巢都给摸清楚。
若是自己人,那对方寻找自己,就不能动用敌人的力量。
对方孤身一人潜伏在敌营,身边没有帮手,就算他上次看清了自己的脸,也绝不可能轻松地找到自己。
但若对方不是新人,不是自己人,能随便动用敌人的力量,那他找到自己,就不是不可能了。
周明先眉头紧锁,他渐渐回神,又看了一遍信纸上的内容,上面说了为什么送钱,说了些上海的局势,说了今后的联系方式,但就是没说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会不会是一种巧合……或许对方上次看清了自己的长相,然后这段时间,偶然碰到了,然后摸清自己住处的呢?
这不是不可能,但周明先还是摇了摇头,这种要命的工作,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巧合。
沉吟片刻,周明先思索着应该如何应对现在这种局面。
最好的结果是,鱼鹰没有问题,真的是自己人,那不管他怎么找到自己的,都是一件好事,至少没什么好担心的。
最坏的结果,则是鱼鹰有问题,那他和周远,就都已经暴露,至于敌人为什么不抓自己,或许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这是地下斗争里惯用的伎俩。
不管真相如何,从现在开始,他都必须当做最坏的情形来做出应对。
周明先心里有了决断,最后将信纸仔细看了一遍,记下上面的字迹,然后掏出火柴盒,将信纸烧成了灰灰。
周远是他以前发展进组织的人,一直跟着他,是可以信任的人。但他并不知道鱼鹰的存在。鱼鹰的保密等级很高,信里的内容不能让他知道。
地下工作就是这样,身处险地,任何人都需要提防,包括自己人。当然,对自己人,“提防”这词不合适,应该说是保密。
火苗升腾,信纸在火焰中泯灭,燃烧的火光将周明先的脸映照得通红。当火焰熄灭,周明先一口吹散灰烬,招呼周远坐了回来。
“接下来这段时间都注意点,我们可能被敌人盯上了。”周明先对周远道。
周远瞧着周明先凝重的神色,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虽然他心头有很多疑惑,但见周明先没有要说的意思,他只好憋在肚子里。
不该打听的,就不能打听,要严格遵守组织的纪律,不能像以前一样……这是来上海的路上,老周一直跟他强调的事情。
老周说了,红党是一个严格讲究纪律的组织,不遵守纪律,就别想着入党。他想入党,所以他牢牢记住了老周的话。
虽然老周自己并不怎么喜欢遵守纪律,但周远很清楚,老周绝对不会喜欢手下人也跟他一样不遵守纪律。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暗暗吐槽老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来上海之前,老周还跟他讲上海的形势很严峻,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他心里曾无数次想过,上海的局势到底是怎么个严峻法,以至于让一向自信的老周都这么悲观。
今晚发生的事,超出了周远之前对上海这个大都市的所有想象,他总算是体会到了老周嘴里说的这个严峻。
他们才到上海几天?他连菜市场都还没有摸清楚,居然就被敌人给盯上了。
这形势,果然十分严峻,难怪老周说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从现在起,我时刻都带个手雷在身上。要是出事,大不了跟他们同归于尽。”周远瞪着眼道,说着就走进屋里,再次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手雷,他是认真的。
老周当初说过,要是哪天暴露了,绝对不要让自己被敌人活捉。这话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周明先看了看周远手里的手雷,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这次来上海,算是阴沟里翻了船,现在的情形太被动了,一时之间,他也没有好的办法。
除非马上撤离……但事情真相未知,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测,不可能就这样随便撤走。而且真要被盯上了,也不是想撤就能撤的,不过或许可以试探一下……
另外,从现在起,不仅周远得小心,他自己也得小心,在排除危险前,他不能再跟其他人联系了。
至于薛良英……
周明先心情沉重,这些天自己大多数时间都跟薛良英待在一起,敌人要是盯上自己,那薛良英肯定也被纳入了他们的视线,此外还有顾瑾和陈文强。
顾、薛两人都有背景,只要没证据,应该没人敢动他们,只是陈文强……真要被国党特务找上门,顾义甫若是不会保他……
算了,这事暂时顾不上了,自身难保,明天先——不,现在就试探!
周明先看了看桌上的东西,辞典、香烟和火柴都没什么用,他拿起桌上的钞票,略略一数,足有数千。随手将钞票分成两叠,他递了一叠给周远。
周远疑惑地看着周明先,不明白老周这是什么意思。
“听我说,我怀疑我们被敌人盯上了,刚才送这些东西来的人,说不定就是敌人。”
周远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钱,脑瓜子有点迷糊,敌人为什么要给他们送钱?
“我说了,我只是怀疑,不能确定。”周明先似乎看出了周远的疑惑。
“这件事情很复杂,有些事不能告诉你。你只要知道,现在我要试探一下,暗中盯着我们的人,到底是不是敌人。”周明先道。
周远听明白了,虽然也不是很明白,但他还是点点头,他是老周发展进组织的,反正老周不可能害他。
“我们一人拿一笔钱,分头走,连夜离开,如果暗中盯着我们的是敌人,那绝对不会让我们离开上海。”
“离开后呢?”周远问。
“天亮之前,有多远走多远,如果没有人出来阻拦你,也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你,那可能就是我想错了。就返回来,不要回这里,去太古码头。
“如果我没事,我也会去太古码头,我们在那里汇合。如果我们谁没去,就说明出事了,立刻离开上海。
“同样的,要是途中有人阻拦你,或者是跟踪你,也说明出事了,这时候能不能安全撤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现在这个情形,暗中的鱼鹰不知是敌是友,他现在不敢去联络春风,唯一能做的,就是诈一诈对方了。
周远听明白了周明先的意思,他复述了一遍周明先的话,确认无误后,当即便道:“那我现在就走?”
周明先点点头,叮嘱道,“路上要装出匆忙的模样,如果真的出了事,你顺利逃出去了,就不要再回上海,自己想办法找到组织。这些钱你自己看着安排。”
至于鱼鹰,不需要再操心,自己若是出了事,有上次自己给上面发的电报在,他们自然会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交代完,周明先拿着钱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密码本和藏起来的家伙带在身上,当即与周远一起离开。
两人都没走正门,翻窗出了屋子,走到大街上,互道一声“小心”后,便带着忐忑,披着夜色,分头离去。
至于某个罪魁祸首,此刻却是已经躺到了自己的床上,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上次接头,自己让周明先给吓得够呛,这次自己那封信,恐怕也得将他吓出一身冷汗吧?
陈世襄做出这事前,已经考虑过这事可能会引发的连锁反应。
周明先那里,在看到信后,恐怕会提神吊胆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他的。
但自己给他送信送钱,也在信中说明了这么做的理由,同时也没有做出任何带有敌意的行为。
周明先就算对这事疑神疑鬼,应该也不会直接开溜,至少也得想办法确认一下再下决定吧?
而假的就是假的,自己是经得起他确定的,
时间一长,多来上几次,他应该就能信任自己了。
至于要是真的把周明先给吓跑了又该怎么办……
还有薛良英和顾义甫在呢,这两人都和红党有牵扯,他大可不怕与组织失联。
夜色深沉,有人借着月光赶路,有人则在月光下酣睡。
清晨,五点多,天已经蒙蒙亮,到了六点时,东方火红,一个超大号的灯泡,在海面上冒出了金红的脑袋。
到了七点,太阳已经挂在了空中,陈世襄从床上下来,推开窗户,吸了一口民国二十五年的空气,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上海远郊,处于不同方向的两人停下了脚步,看着天上照常升起的红彤彤的太阳,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
圣母院路,陈世襄洗漱后,吃过包力买回来放在桌上的早餐,慢悠悠地前往区部,清晨的太阳暖而不辣,让他有种睡个回笼觉的冲动。
一路哼着欢快的小曲,听着耳边一声声的“陈队长早”,陈世襄嘴角带着笑容,走进了一组的大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