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机会，陈世襄或许很想告诉一个人，什么，叫他妈的惊喜。

早上从床上爬起来时，美梦的余韵还包裹着陈队长的脑子，梦中的傻笑还残存于嘴角，这让他一度相信，今天会是美妙的一天。

不信就抬头看看，太阳是多么的灿烂，天空是多么的澄澈，这样的天气，足以驱散任何的阴霾，一切都彰显着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但偏偏，大清早发生的事，如雷霆击碎黑暗一般，让陈世襄清楚地知道，所谓美好的一天，不过是一个脑子睡懵的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时间约莫八点左右，或许已经过了十来分钟，地点是区部一组的大办公室。

至于人物嘛，随着某個迟到的，顶着两个黑眼圈，嘴里连声打着哈欠，企图伪装成熊猫萌混过关的东北大汉走进办公室后，算是齐活儿了。

就在哈欠连连的余山寿顶着黑眼圈，在椅子上坐下，准备趴在桌上补觉，同时陈世襄正打算打趣他两句的时候，早已在组长办公室蓄势待发的沈玉先，大踏步走了出来。

扫了一圈办公室，确定三个小队所有人都到齐后，沈玉先拍了拍巴掌，沉声说道：“所有人，马上集合队员，楼前集合。”

沈玉先的声音很沉稳，瞬间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众人似乎一下没能反应过来，直到沈玉先重复了一遍后，才立马动了起来。

召集队员的事，当然用不着组长亲自去，三个队长都打发手下的副队长去办，然后自己齐刷刷地凑到组长跟前，睁着大眼睛看着组长，活像是摇着尾巴，等待主人投食的小狗狗。

方才还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不断的余山寿此刻来了精神，他双眼放光地看着沈玉先，咧着大嘴，一脸的谄笑：“队长，要出任务？”

这就像是狗狗看着狗盆里的肉，汪汪叫了声，问，这是给我的吗？

没人知道，一个浑身肌肉虬结的大汉，露出这种讨好人的表情时，到底有多么的渗人。

这段时间，区里一直没什么大事发生，红党很沉寂，不露踪影，日谍更是藏得比耗子还深，难以发现踪迹，他们侦察大队三个小组，做的都是一些摆不上台面的小事。

余山寿早就闲出鸟来了，他今天之所以顶着两个黑眼圈来上班，就是因为他昨晚遛鸟去了。

这种情况未尝不好，既不用跟人拼命，又有时间干自己事（捞钱），何乐而不为呢？

但这种生活只适用于咸鱼，对一些有追求，想立功的“鲶鱼”来讲，这种生活就太难熬了。

一组副组长之位空悬，陈世襄纵然有个组长表哥，军衔也比另外两人高了一级，但正所谓：乾坤未定，你我皆黑马，莫以一时得失定天下

余山寿和黎兆民出于对沈玉先人品的信任，相信在立下明确功劳的情况下，沈玉先不会故意打压他们，故而，两人对副组长的位置，多少还是有点想法。

但就这一天天的，屁事没有，他们哪有机会立功？指望砸两个不懂事的报社？别扯淡了。

他们与陈世襄相比，最大的优势是资历，但再这样熬下去，这点优势早晚也荡然无存。

沈玉先看了看凑到跟前的三人，三人的眼中都冒着光，摩着拳擦着掌，似乎想要大干一场。

沈玉先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跟自己的三个队长说行动的详情，只是带着心痒难耐的三人走到了小红楼外。

陈世襄面上很兴奋，心底却是狐疑起来，前两次这种召集全队的行动，都是抓人的行动，这次恐怕也不例外，但这次会是抓谁呢？

红党，还是日谍？

陈世襄心里琢磨着，有心上前探听探听，但想到方才余山寿问时，表哥什么都没说，自己若是再问，似乎过于急切了。

他这是典型的做贼心虚，只要干了坏事，就做啥都觉得不安全，走到哪都觉得有人在盯着他。

要是有个嘴替就好了……想到这，陈世襄瞄了余山寿一眼，颇有几分怒其不争，就问一句放弃了，你怎么这么耸呢！

陈世襄看余山寿，余山寿眼睛也正好朝他这边瞄了过来，四目相对，余山寿朝组长的背影努了努嘴。

陈世襄读懂了他的意思——你是组长表弟，你快问问……

这熊猫眼，尽想好事！

陈世襄也朝他努嘴，示意“你上”，一时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两人挤眉弄眼个不停，引来旁边黎兆民的目光。

最终，还是有心事的陈世襄先妥协了，好在有着这“眉来眼去”的一段过程，他就算问起来，也显得不那么突兀。

大不了就说是余山寿怂恿我问的……有黎兆民为证。

三个小队的副队长正在整队，沈玉先站在台阶上看着，对后面三人的小动作，全当不知道。

“咳咳，表哥，咱们这是要去干啥？危险吗？我看余队长精神萎靡，要是行动太危险，就让他留守吧。”陈世襄凑到他最亲近的表哥跟前，建议似地说道。

余山寿在后面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陈世襄竟然会这么无耻地背刺自己，这是关心自己吗，这分明是要撇下自己，独自立功啊！

沈玉先回头看了余山寿一眼，目光在余山寿的一对黑眼圈上上转了转。

“余队长怎么想的？要是不行，你就留守吧。”

沈玉先此刻倒没有追究余山寿为何精神如此不振的事，相比这种小事，还是接下来的行动更重要。

一组所有人加起来，足有百来号，抓人的行动其实用不着这么多人，一个小队的人就够了。

但今天的事不一样，他得防着是那边故意设下的陷阱。这两年，上海的红党损失惨重。

虽然其中大部分是党务调查处的功劳，但他们特务处也没有干看着，也是做了不少事的。他得防着上海的红党狗急跳墙。

万一这是对方故意设下的陷阱，想要报复他们，那他带着足够多的人，也不用怕对方。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

余山寿听到组长这话，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又不傻，组长亲自带队行动，今天肯定有功劳可捞，这时候留下，那不是自绝于副组长的位置吗。

待得沈玉先转过身后，余山寿怒瞪陈世襄，凑到他耳边小声逼逼道：“你他妈坑我！”

陈世襄瞥了余山寿一眼，善意提醒道：“我妈可是组长的姑妈。”

余山寿心虚地看了一眼组长，见组长没什么动静后，又怒视陈世襄，打又打不过，骂又不敢随便骂，他看了一眼陈世襄脚上那双油光锃亮的皮鞋，瞅准时间，一脚踩了过去。

陈世襄眼疾脚快地躲开，并白了余山寿一眼，“这么大人了，幼不幼稚。”

陈世襄没兴趣跟小孩子玩，他走到表哥旁边：“表哥，咱这到底是要干啥啊？搞这么大动静。”

他表现得像个好奇宝宝，这可是他亲表哥，他一个表弟问问表哥怎么了？

沈玉先看了表弟一眼：“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表哥不说，陈世襄也没有办法，再一个劲地问下去，那就不是表哥表弟可以解释的了，他只能老实地等在旁边。

很快，整队完毕，沈玉先让众人上了区部的军用大卡车，自己则带着陈世襄三个队长上了福特车。

黎兆民充当司机，余山寿坐在副驾，陈世襄和沈玉先则坐在后排，当汽车启动后，沈玉先总算是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南市发现一个红党的交通站，我们去抓人。”

红党交通站？车里沉默了一下，随即余山寿便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他很兴奋，但陈世襄此刻只觉得这个东北佬太吵闹。

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陈世襄心里转了转后，试着说道:“表哥，既然发现了交通站，咱们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放长线钓大鱼呢？咱们可以顺着交通站，摸清楚其他的红党啊？直接抓人，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陈世襄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但他知道，不管自己想要做点什么，都得先拖延一下时间才行。

拖延时间，想办法跟周明先报信，然后南市那边的人赶紧转移。这是他目前唯一想到的办法。

沈玉先看了看表弟，上次就是表弟说要放长线钓大鱼，结果青松那条从红党中央游到上海来的大鱼，就趁机溜走了。

“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的饭，有时候也要学会见好就收才行，什么时候都想要钓大鱼，说不定最后鱼没捞着不说，还容易把鱼饵也给搭进去。”

显然，沈玉先拒绝了表弟的提议。

倒不是他不想钓大鱼，只是这次情况不同，他没那么多时间去打窝撒饵。

这个交通站，是刘安贫交给他的诚意，他得抓紧时间验证这份诚意，然后再决定是否要拿钱给刘安贫，帮他度过“经济危机”。

刘安贫不知道那个渔夫会什么时候找他拿钱，沈玉先要想实施自己的卧底计划，就得抓紧时间，赶在渔夫找刘安贫取钱之前，验证刘安贫的诚意，然后将钱给刘安贫送去。

区区一个交通站而已，和刘安贫那条线比起来，这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刘安贫那里成功，所有的损失都能赚回来。况且，这事哪来的损失？无本买卖，都是白赚的。

见表哥如此“固执”，陈世襄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眼前这局面，他一时不知该咋办了。

余山寿这时兴冲冲问道：“组长，有摸清对方有几个人吗？咱们是要活捉，还是生死不论？”

陈世襄看了他一眼，这家伙，好像挺有经验的样子嘛！

“能抓活的就抓活的。”沈玉先道，抓活的，说不定还能审问出点什么东西，余山寿这问题问得有点无脑小白了。

不过考虑到余山寿精神萎靡，或许是脑筋断了线，也是能理解的。

“嘿嘿，组长，这事你放心交给我。”余山寿摸出自己的勃朗宁，朝着枪身哈了口气，擦了擦，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现在这情形，要阻止这次行动显然不太可能，只能另想他法，现场行动的参与，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表哥，我看还是我来吧。余队长这黑眼圈，刚才在办公室就差点趴着睡着了，别再晃神伤到了自己。”

余山寿那个恨啊，不就是去歌舞厅嗨皮没叫你嘛，用得着这么跟我抢吗！还有，组长都提醒过你好几次了，工作时间叫组长！！

“组长，我不碍事，陈队长毕竟才来两个月，这种跟红党正面交锋的事，他没经验。红党都凶残的很，别再伤到了他。”

余山寿此刻恨不得找根针来将陈世襄的嘴给缝上，以往这种正面冲锋的苦活，组长都是交给我的，现在居然连这种苦活都有人抢了，这他妈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行了，不用争了。一会儿一队和二队负责封锁外围街道，占领周围的制高点，三队主攻。至于你……”沈玉先看了看眼中带着期许的表弟。

“一会儿你跟在我身边。余队长说的对，这种事你没经验，先跟着熟悉熟悉。”

这小表弟成分太过复杂，还是留在身边亲自看着的好，免得他坏事。

只要表弟这边不坏事，其他人沈玉先根本不担心。

一百多号人执行这样一个任务，人手实在是太过充裕了些，这么多人堵在街道里，都够打一场巷战的了。难道还怕拿不下一个小小的红党交通站？

一般而言，一个交通站，里面正常情况可能有个两三人，顶了天有个四五人，至于再多，那就是碰巧遇上红党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可能了。

一百多号对上这么几个人，就算是一人一拳，对方都挨不住，更别说是一百条枪了。

陈世襄用真诚的目光看着表哥，奈何表哥根本不为所动。

没经验……上次抓冯绍昌，我可是孤身入虎穴，勇斗三歹人呢！

陈世襄觉得表哥给出的理由站不住脚，但瞧着表哥那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又实在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拒绝表哥的“拳拳爱护之心”。

你可真是我的亲表哥啊！

汽车横穿上海县城，来到大东门外，大东门外有一条大码头大街，东西走向，东起黄埔江边的大码头，西边则直通大东门。

大码头不是说这个码头很大，而是这个码头就叫大码头，大码头大街也得名于此。

这条街的名字起得挺有意思，大码头，大码头街，大东门，整条街就突出了一个“大”字，都说缺啥补啥，也不知当初取名的人是咋想的。

车子刚出大东门便停了下来，余山寿没有分到破门主攻的任务，此刻焉头巴脑的，招呼着他二队的人行动起来。

他们负责外围，说白了就是封路，万一出了意外，好及时找补，确保目标跑不远，逃不掉。这事在余山寿看来，安全是安全了，但除非运气好，不然实在没什么功劳可捞。

他悔不当初，早知道今天有行动，他昨晚就不会去歌舞厅补文化课了。

唉，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