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码头街，一条岔路口内，一家杂货店坐落于此。

如果有人问这家杂货店开了多久，可能没几个人说得出来，三五年，七八年，还是更长？这无人说得清楚，没有谁会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人们的记忆中，他们只知道这家杂货店已经存在很多年，只知道里面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和蔼的老板，以及一個还没嫁人的年轻女娃。

当然不是这女娃该嫁人了，只是街坊邻居们都喜欢这个女娃，他们惦记的都是她什么时候嫁人，自家的小野猪是否会有机会。

老板是个和蔼的人，和周边的邻里街坊关系都不错，平常说说笑笑，有来有往，谁家遇到困难需要帮忙时，这位年纪已经过了六十，两鬓微白的老板都会热情地施以援手。

不仅大人对他们的评价不错，哪怕是小娃娃们，也都很喜欢这个老板和那位姐姐，因为他们时常能从这里获得些小吃食，通常以糖果、花生、核桃之类的零食居多。

如果附近要评选一个最受欢迎的邻居出来，相信这家杂货店，会从众多街坊邻居中脱颖而出。

今天不知是不是学校放假，年纪尚轻的女孩也在杂货店里帮忙。

就在店铺里的一老一少忙碌之时，距离杂货店不远的一间早餐店内，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人看了一眼杂货店，然后拍了两张法币在沾着油渍的木桌上，起身离开。

杂货店内，穿着深色长袍，挺着圆润肚子的老板老周一边做着事，一边不忘对女孩道：

“小圆，你去一趟你张叔那，我昨天跟他说让他给我留条肥鱼，你去把鱼给拎回来，咱们中午吃鱼。”

“爷爷，时间还早呢。”小圆长着一张可爱的小圆脸，手上整理着货物，说话时动作也不见停下。

“就是要早点去，你张叔他那儿生意好，一会儿他忙起来，不好叫他给我们处理。”

听到这话，小圆应了一声，放下手上的活便出了杂货店。

……

“组长，杂货店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一对祖孙……”从早餐店离开的人，此刻站在沈玉先的旁边，低声禀报着。

沈玉先点点头，勉励似地拍了拍这人的肩膀，说了两句什么，然后这人便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了大街上。

沈玉先昨晚从刘安贫那里得到关于老周杂货店的消息，但刘安贫对这个杂货店并不熟悉，这个杂货店不在他的那条线上，这也是刘安贫能放心将其说出来的原因。

沈玉先为却确保不出纰漏，昨晚便找了法租界情报组，也就是他以前的部下，提前来这里踩点，摸清杂货店的情况。

至于为何要叫情报组人来盯梢，当然是为了防着某些人了。

一老一少，祖孙……沈玉先琢磨着这个刚得到的消息，嘴角微微露出一抹弧度。

他最喜欢的，便是抓捕这种有亲属关系的人，这往往意味着，在抓了人之后，还能继续扩大战果。

……

老周杂货店并不只是一个铺子，后边还连着生活居住的空间，老周和小圆爷孙俩就住在这里。

小圆梳着两根麻花辫，左右缀在肩上，上身是一件淡蓝色的右襟圆领短袖上衣，下身配着一条黑色的裙子，这是这年代最常见的学生服装。

年轻的女孩穿在身上，自有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洋溢于外。

用陈世襄那肤浅的目光看，他觉得现在这校服和后世的校服相比，在审美上达成了遥遥领先的成就。

小圆步伐很快，很快便从岔路走到了大码头大街上，只是今天的大街似乎有点不同，本应沿着大街朝东边码头方向去的小圆，此刻不由停下了她的脚步。

小圆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里，对大码头街这一带很熟悉，夸张一点的说，她连大街每一个路灯下的地砖有什么特点区别，都能说得出来。

所以，这里若有什么变化，平常人或许感觉不出来，但一向心思灵敏，且心怀秘密的小圆，却是一下子便注意到了。

今天的大码头大街上，多了许多陌生面孔，而且都是男的。

南市这边因为码头多，所以来往的人也多，大码头大街又因为连接着大东门，算是一条交通要道，人多在这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每天不知道会有多少陌生的面孔来到这里。

但机敏的小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些陌生人都是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他们站在各个路口，目光时不时朝她所在的方向看来。

若是非要打一个比喻的话，这些人有点像那些看门的狗，一旦有人从门前经过，他们就会瞪起圆鼓鼓的眼睛，一直盯着对方，直到确认对方无害，并且远离。

从小跟在爷爷身边，对很多事耳濡目染的小圆，一下子便提起了警惕，她假意摸了摸身上，装作是什么东西丢了一样，然后回头在地上四处搜寻，边找便沿着来路返回。

小圆想着，她得找个高一点的地方仔细分辨分辨，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能一惊一乍，要尽量显得自然些。

她转身走了没几步，因为紧张，以及脑子里那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迭冒出，以至于她心神恍惚，一下子撞在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上。

小圆抬头看着撞上的人，一个年轻的，挺好看的大哥哥，但她现在没心思看这些，赶忙道歉后，就要绕过。

陈世襄站在路边，手里夹着一支哈德门香烟，眼下的局面让他无措，他想要做点什么，但表哥却以让他学习为由，始终把他带在身边，不让他独自行动。

陈世襄有苦说不出，只能站在路边，试图用尼古丁来给自己找寻灵感。

就在他苦思无策时，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可爱小姑娘就撞在了他的身上，他还没来得及弹落的半截烟灰，在女孩这埋头一幢之下，掉了下去，露出燃烧着的，红色的，明灭不定的烟头

见小姑娘道了歉就要继续往前走，陈世襄出声叫住了她。

“同学，封路了，先别往里面去了。”陈世襄对她说道。

小圆愣了一下，立马道：“我爷爷要去买鱼，忘了拿钱了，我得回家拿钱。”

“鱼什么时候都可以买，时间还早呢，等会再去。”陈世襄摆摆手，因为心情不太好，连带着语气也显得有些生硬。

一会儿里面难免会爆发枪战，到时子弹是不长眼睛的，陈世襄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一下这个很有礼貌，且有点呆萌的小姑娘。

现在这条岔街前后都已经被封锁了，这小姑娘进去，说不定就会惹上麻烦。

“世襄，跟人说什么呢？”沈玉先目光看向自家的小表弟，并在小表弟身前的小姑娘身上晃了晃，一番审慎地打量，以防止表弟趁机搞事情。

“没事，我说这里封路了，让她别进去。”陈世襄应道。

眼前的事陈世襄已经想不到什么办法可以挽回，他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虽然想闹出点动静提醒一下里面的自己人，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暴露他自己。

况且直到现在，表哥也还没说目标到底是谁，方才有个人来跟表哥禀报时，说的是悄悄话，连他这个表弟都不能听的悄悄话，这让他很是不忿，难道还有什么秘密，是他这个亲表弟不能听的吗？

沈玉先打量几眼周圆，一个穿着学生装，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嗯，表情呆呆的小姑娘……应该没什么问题。表弟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

“我是警察，我们在这里有行动，你现在不能进去。”沈玉先直接一挥手，用冷淡的语气给小姑娘下了通告。

说完这话，沈玉先不再看那小姑娘，转而对跟在旁边的黎兆民道：

“目标老周杂货店，一老一少两个人，是祖孙，能抓活的就抓活的。”

黎兆民点点头，转身招呼着他手下的三个副队长，只见他吩咐了几句，便各自分头行动。

南市的大街小巷，四通八达，黎兆民决定从前后包抄，堵死杂货店的所有通道，就算是一个狗洞，也要堵死。坚决要把功劳锁死在三队，不让敌人冲出他们三队的包围，给外围堵街封路的余山寿机会。

陈世襄听到表哥对黎兆民说的话，老周杂货店，一老一少，祖孙两人……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此刻任他怎么想，却都没有发现那个不对劲，到底来源于哪里。

他转头，想问问刚才的女孩知不知道老周杂货店，但却发现女孩已经跑不见了。

“走吧，一起去看看，说起来你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抓捕红党的行动，多看多学。红党的人大都不怕死，抓他们的时候再小心都不为过，当初要不是运气好，我也死在他们手里了。”

陈世襄点点头没有说话，表哥的故事他听过，而且之前表哥还给他看过肚子上的伤疤。

“表哥，你怎么能把这种好事情给三队呢？我还是不是你表弟了？这次你要是派我上，那我不就有机会当副组长了吗！”

陈世襄心头烦闷，他找不到救人的方法，只能把心头的憋屈化作对表哥的抱怨。

让你上，只怕这次又要出点意外……沈玉先不搭理表弟的抱怨，只是道：

“立功的机会多的是，错过了这次还有下一次，是功劳重要还是小命重要？”

陈世襄沉默，他无话可说，只能安静地跟在沈玉先后面，沿着大街，朝着前面而去。

没走多远，一个挂着老周杂货店招牌的店面远远出现在陈世襄眼中。

“行了，就在这儿看看吧，看看余队长是怎么抓人的。杂货店里只有一老一少，这次的行动或许会轻松。”

很轻松你还不让我上……

陈世襄看着不远处的杂货店，心情有点复杂，现在这种情况，他帮不了杂货店里的人，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太晚了，而且这事事先根本没有一点征兆，不，或许有，陈世襄想到了昨天区部大门外，无名人士送来的信件。

这事或许和那封信有关，但不管有没有关系，陈世襄现在都无能为力，对那杂货店里的人，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上一句“抱歉”。

当初面对老方那件事的无力感，此刻他再一次感受到了。

他当初暗暗发誓说再也不要体会这种感觉，但他的誓言在这个世界就像一泡狗屎，根本无足轻重，也没有人在乎，同时，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个世界是客观的，从不会因任何人的主观意志而发生改变。

……

老周站在柜台后，伸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把勃朗宁手枪。

手枪很多地方已经被磨掉了原有的漆色，闪烁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这是他儿子当初使用的手枪，可惜，他的儿子在九年前死了，死在了国党人手里。

不仅儿子死了，儿媳也死了，以及刚出生的小孙子也死了，只给她留下小圆这一个孙女，再就是这把枪。

老周一度想给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报仇，但因为孙女的存在，他只能压抑着心里的仇恨，故而这么多年，这把枪一直都保持着沉默。

但今天，这把枪不得不响了。仇人们找上门来了。

老周拿起手枪，熟练地关闭保险，给子弹上膛。他本来是一个私塾的老师，他不敢说自己是文化人，但他觉得自己至少和打打杀杀这种事不沾边。

但这几年下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些儿子朋友的帮助下，他居然学会了使用这种杀人的东西，并且还变得异常的熟悉。

握着手里的枪，看着外面的街头，老周忽然生出一种陈思王诗句所言的“视死忽如归”的感觉来。

老周不怕死，当年儿子儿媳死的时候，若不是因为孙女的存在，他也死了。

今天，该来的已经找上来了，他没有一点怕的感觉，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孙女小圆。

老周不知道自己的孙女一个人，该怎么在这个混乱的年代生活下去，不过还好，他这些年跟儿子的那些朋友，也处成了同志，他们应该不会不管小圆的。

担心的同时，老周也庆幸，他庆幸自己刚才让小圆出去了，从这里到老张的鱼铺子，杀了鱼再拎着走回来，半个小时怎么都是要的。

等半个小时过去，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小圆是个聪明的，这里出事后，她在外面肯定是能跑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