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递出去，自己可能暴露，消息不传出去，除非这个消息是假的，不然一旦出事，自己就是罪人。

片刻，陈世襄心里便有了决定。

消息必须传递出去，他没办法证明这消息是真的，但也同样没有办法确定这个办法是假的。

陈世襄必须想一想“自己”被派往特务处卧底时，最原初的目的。

上海区遭受重创，组织上意识到在敌人势力当中，必须得有一双属于自己的眼睛。

自从出了一個孙子后，人人都开始变得孙子，没有谁会在打架的时候通知你，我要打你了。

特务处抓红党时，不会提前打电话通知，约定好一个宽敞的地方再动手，故而，必须得有一双自己的眼睛，时刻注意着那些随时有可能发起袭击的人。

陈世襄进入特务处，最最原始的目的，不是破坏特务处，而是时刻提防特务处，以防他们搞事。

如今，特务处已经准备搞事，而且是搞一个大事。他知道消息，却不声不响，那他就违背了当初来到上海当卧底的目的。

不忘初心，方能始终。

消息得传，但要怎么传呢？陈世襄想了一阵，真要传消息出去，倒不是什么难事，但有一个问题很重要，怎么样传，才能不让人怀疑自己，至少是不能让人拿到把柄。

同时也不能让人确定消息是传给周明先的，毕竟，很多时候，特务处办事，证据这种东西，莫须有。

周明先是明面上接触的人，把消息传给他很简单，但不能让表哥注意到他……

要是刘一鸣还在就好了，陈世襄由衷想到。只有在需要一个人时，才知道他对自己到底有多重要。莎翁诚不我欺。

实在不行，只能多接触一些人，混淆视线，人一多，便是表哥，也别想轻易分辨出自己到底把消息传给了谁。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到底出什么事了？”顾瑾见陈世襄似乎理顺了思绪，再次出声询问。

陈世襄这样一个劲的沉默，她连书都看不下去，总觉得有一层墨黑的乌云笼罩在头顶，酝酿着雷暴，随时有可能迎头劈下，让人心惊胆战。

看看顾瑾，陈世襄微微思索，决定把这事告诉她。

顾瑾看着是个柔弱的千金小姐，实际上却是个搞事小能手，虽然平时看着很安分，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你来上一个惊喜。

接下来这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她万一私底下搞出什么事来，容易引火上身。告诉她，也能多几分提防。

他看看左右，周围没什么人，压低声音道：

“上午表哥告诉我一个消息，特务处接下来有一个大行动，准备将我们在上海的人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这怎么可能，谁都想把我们一网打尽，没人做到过。”顾大小姐语气很笃定，她对组织的自信，让陈世襄稍稍感到意外。

或许是人生没有遭受过挫折，不知道什么叫做失败，陈世襄悄悄想到。

“组织出了叛徒。”

陈世襄的话犹如乌云里的一道惊雷，猛地劈落在顾瑾耳边。

一时间，天地震颤。

叛徒！

她对这两个字过敏，方老师出事，全拜叛徒所赐，她最讨厌的，就是叛徒，比国党狗特务更甚。

“真的？”顾瑾似乎不敢相信，但陈世襄觉得她是不愿相信。

“表哥跟我说的，他们之所以有把握抓住我们所有人，就是因为这个叛徒的存在。”

“你表哥的话能信吗？”顾瑾问。

陈世襄想了想，表哥在某些方面是个实在人，他的话，还是挺具可信度的。

他点点头，但马上又补充一句：“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顾瑾没有犟嘴，一下子便被说服，重重点头。

叛徒的危害太大，一旦发现，即使将其挫骨扬灰，都得担心他的骨灰透露出什么情报来。

她急声道：“知道叛徒的身份吗？你得赶紧想办法把消息传递上去。”

她不想组织里的其他人步方老师的后尘。

顾瑾希冀的目光中，陈世襄沉着眉，轻轻摇头，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接下来这段时间小心一些，对了，让你父亲也要注意一些。”

顾义甫和红党有合作，是大亨当中，少有的对红党怀有善意的人，要是出事，绝对是红党的一大损失。

“不用担心我们，”顾瑾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的叛徒的身份，然后告诉联络人。”

陈世襄摇头：“揪出叛徒很重要，但得先把消息传上去。”

“可是不知道叛徒是谁，他万一提前得到消息，我们就打草惊蛇了！”顾瑾提醒道。

“这不重要，我们首先要做的是保护组织不受损害，然后才是找出卧底。这不能颠倒。越早把消息送出去，安全便越高一分。”陈世襄道。

似乎是这个理，顾瑾一琢磨，立马点头。

陈世襄又想了想要不要将自己被怀疑的事告诉顾瑾，但即使告诉了，似乎也没什么用……他琢磨一下，还是没把事情说出来。

当陈世襄从三味书屋出来时，短暂消失的，那种被人暗地里盯着的感觉，又一次浮上他的心头。

真是两块好狗皮膏药！陈世襄心中暗恼。

他不加理会，朝星火书店而去，去星火书店不用瞒着人，毕竟，都有传闻说，星火书店是他这个小白脸从顾大小姐那里软磨硬泡来的产业，是“包养费”。

连这种穿传闻都出来了，他还有什么躲躲藏藏的必要？

爱跟就跟吧，倒要看看你们能跟踪多久。

沿着霞飞路，陈世襄大摇大摆地来都星火书店，不知道人们是不是为了体验新鲜感，新开的星火书店，似乎格外受到人们的欢迎。

陈世襄走进书店，跟在收银台忙碌的周远打了声招呼，两人算不上多熟，还是周明先相互给介绍的。

陈世襄看了看书店正打算去找周明先，却忽觉哪里不对。

进入书店后，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便消失了。这不足为奇，跟踪不是过家家，跟得太近，容易被跟踪目标给发现端倪、

但就在方才，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消失后再次出现了。

那两人也更近店里了？！胆子倒是不小。

陈世襄回头寻找两人，没有发现两人的存在，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再想细看，他瞳孔却是突然一缩，他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不动声色的转身，找到周明先聊天。

随着他背过身，站在周明先面前，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竟是又一次出现。

果然是他！陈世襄心中暗道。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想着这些，陈世襄和周明先随便闲聊几句，便再次出了书店。

那人既然一直悄悄看自己，多半是认出了自己的，得把他引出来带到其他地方去。

陈世襄走出书店，随便选了个方向往前走，那两人的目光再次回到陈世襄身上，乐此不疲，孜孜不倦。

这两个家伙有点麻烦！

发现了意外之喜，陈世襄没有兴趣再陪那两个跟屁虫玩下去，他正琢磨着该怎么打发那俩家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回头扫了一眼，他感兴趣的那人，似乎并没有跟上来。

“怎么回事？”陈世襄皱眉，难不成还害羞不成，这时候跟我瞎客气啥!

陈世襄装出一幅什么东西忘了拿的样子，转身朝星火书店倒回去。他刚走没两步，便见周明先从书店里走了出来，带着笑容，朝另一个方向而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世襄没理会，继续往前走，他现在急于弄清楚一件事，那个人，那个大痣男，那个当初让小孩送信到区部门口的大痣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到底是什么人？！

刚才在书店里盯了他几眼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那个大痣男。陈世襄没有见过大痣男的真容，他之所以能确定，完全是因为那人的身材，和身上的衣服。

大痣男今天穿的衣服和那天的衣服别无二致，而且头上的宽檐帽都压得很低，隔着距离，便只能看见一颗长毛的大痣。

若是别人，陈世襄或许还记不住，但那颗长毛的大痣，他记忆犹新。

这叫什么？

山重水复疑无路，得来全不费工夫！

自己苦苦寻找，倒也不苦，毕竟还没开始找，自己想要苦苦寻找的叛徒，竟然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上午表哥说，区部门口送信那人，是一个想要反正的红党，也就是那个叛徒。

大痣男就是送信的人，那大痣男就是那个叛徒。

陈世襄回忆了方才看到的那人的模样，本来挺普通的相貌竟也一下子变得贼眉鼠眼起来。

一看就是叛徒的长相，陈世襄颇有些嫌弃地想到。

他正想着那人，一抬眼，却发现那家伙竟然也从书店走了出来。

陈世襄正想着自己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转身离开时，那个大痣男却是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了周明先离开的街道。

陈世襄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他脑筋就算是再迟钝，也不会觉得两人往同一个方向走，是因为巧合。

大痣男，竟然是冲着周明先来的！

怎么回事？！

大痣男是叛徒，难不成周明先跟他有过接触，难道周明先也是大痣男的上线，大痣男跟踪周明先，就是想要弄清楚周明先关系网上的人?

很有可能！

表哥说过，目前一些东西还没准备妥当，需要等“那边”传消息，然后才能行动。

这个所谓的那边，很有可能指的就是这个大痣男，而所谓的消息，就是在等大痣男摸清组织上其他人的身份和地址。

眼看着大痣男跟跟着周明先越走越远，陈世襄不敢耽搁，赶忙跟上。

他得看看这个大痣男准备干什么，同时也想一想，自己得怎么处置他，是直接人道毁灭，还是抓起来，用小皮鞭抽上一顿，好好审上一审。

总之，不管干什么，都得跟着这个家伙，不能让他脱离了视线。

上海滩不大，但上海滩也不小，要是让他消失在视线中，再要想找到，就不知道得猴年马月了。

陈世襄亦步亦趋地跟着，得益于远超常人的视力，即使隔得老远，他也不用担心跟丢，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霞飞路上人有点多，容易搞混淆。

跟着人的同时，感受着背后盯着自己的目光，陈世襄很是不爽。自己发现大痣男的事，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一边跟着人，一边在心里思索着对策，眼看这事拖不得，他脑袋里还真就冒出几分急智。

一瞬间，陈世襄的眼中，多出几分冷酷之色，自己堂堂特务处的上尉队长，没事敢跟踪自己，这不是活腻歪了吗！

一不做二不休，快刀斩乱麻！陈世襄一下子便拿定主意。

霞飞路上人太多，不是动手的好地方，他远远跟着大痣男和周明先，这方向是周明先回家的方向，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要回家。

路过一个巷口，陈世襄侧头往里看了看，巷子里挺空况，没有看见什么人。

他又抽了眼前面的大痣男和周明先，前面没有其他岔路，周明先应该是一直往前走。

只要速度够快，三两下料理掉两人，还能追上他们。

心里有了主意，陈世襄记着表哥曾经说过的话，特务工作，万事不能犹豫，面临选择的时候，不管好坏，都得当机立断。

他不再犹豫，直接拐入巷子里，担心两人跟不上，他还特意放慢了速度。

当那种感觉再度浮上心头，陈世襄嘴角微微上扬，拐入一条更加僻静的巷子，这条巷子很安静，除了他，一个鬼影都没有。

是个打家劫舍的好地方，选定地方，陈世襄故技重施，趁着两人人还没有跟过来，他在巷子两侧的墙上左蹬又踹，如猿猴一般灵活迅速地爬上一幅人家的窗户，翻身而进。

片刻，两个人影出现在巷子内，看着空空如也的巷子，两人对视一眼，加快了步伐。

“快，小心点，不要把人跟丢了。这可是陈组长强调了好几次的事。”其中一人说道。（注1）

注1：沈玉先曾经化名陈沧，他手下的这两个线人一直称呼他陈组长，前文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