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小心点,不要把人跟丢了。这次的事,陈组长可是一再叮嘱,绝对不能出纰漏。”
弄堂内,两个身穿对襟短衫,身量差不多的人窃窃私语着,其眉眼间依稀有几分相似。
只见两人快步从拐角走进巷子,小心翼翼地,做贼一般左盯右瞧,贼眉鼠眼。
两人迅速穿过陈世襄上窗的地方,对危险毫无所知,根本不晓得,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头齿尖爪利的狮子蛰伏着,正盯着他们的脖子,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头顶没有神明,却有可以掌控他们生死的人。
陈世襄站在窗前,半截身体隐在阴影中,半截身体露在透照进来的阳光下,身体绷得笔直,双眸平淡似湖,静静看着两人从下面走过,握着枪柄的手,悄然松开。
开枪动静太大,说不定会惊了其他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从兜里摸出两枚黄橙橙的铜钱,边缘被磨成刃口的铜钱。这种铜钱比单纯的大洋,杀伤力又要强上三分。
左手里捏着铜钱,陈世襄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看着下方猫在巷子里的两人,眼睛微眯,迅捷地一跃而下。
窗户距离地面有些高,若是上辈子,他铁定不敢这样乱来,但这具身体身手不错,给了他这种直接莽的自信。
落地的动静惊动了前面的两人,回头见是陈世襄,不约而同,眉毛俱都上翘,面上露出讶色。
试问若是不小心被跟踪对象给发现了,要怎么做才能避免尴尬?
这两人没能在第一时间想到答案。直到其中一人后知后觉得喊了一声“跑”,两人才撒丫子狂奔,就像两只被猎狗追着夺命乱窜的羚羊。
陈队长交代过,若是被发现了,可以跑,但不能伤了跟踪对象。
真是个操蛋的任务。
陈世襄没想到这两人这么没有骨气,面对自己这么一個弱不禁风的美男子,竟然转身就溜。
两人前头跑,他只好后头追,同时握着开刃铜钱的左手甩动,两枚金钱镖随着力道朝前飙射而出,径自落在其中一人的大腿上。
中镖之人痛叫一声,声音里透着痛楚之音,立马变得一瘸一拐起来,两下便和旁边之人拉出距离。
这家伙倒也是个能忍的,拖着残腿,还在往前跑。
陈世襄两大步一冲,追上中镖之人,背后一脚飞踹,那人直接被他踹趴在地。
他趴在地上还在痛叫,居然伸手想要掏枪,陈世襄动作迅疾,冲上前去,一脚踩折他掏枪的手,接着膝盖顶住后背脊骨,两只手一上一下,一手扳下巴,一手扳后脑。
这个动作让身下之人意识到危险,猛烈挣扎起来,但他垂死挣扎暴发出的力气,依旧敌不过陈世襄。
只见陈世襄眉眼一沉,眸现怒色,双手同时用力,手背青筋凸起,巨大的力量带动身下之人的脑袋,连带着脖子,大幅度扭动。
“咔嚓”一声,身下之人双眼一突,挣扎的力道陡然消失,如同被吸进黑洞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脑袋也随之变得绵软无力。
“刘二!”
刘大回头,正好目睹陈世襄扭断刘二脖子的一幕,眼睁睁看着刘二的眼睛变得木然,灵动的神色从眸中消失,如同他的生命一般。
刘大神情悲恸,哀嚎出声。他如何也没想到,一个这么简单的任务,竟然会让他们两兄弟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这一刻,怒血上脑,陈组长的叮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一把摸出后腰的匣子炮,对着陈世襄,便要疯狂地扣动扳机,清空弹匣,嘿刘二报仇。
但就在这时,他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一枚金光闪闪的铜钱,不知何时,竟已经镶嵌在他的手背上。
匣子炮“当啷”一声摔落在地,这一枚铜钱,瞬间让刘大从报仇的愤怒中恢复理智。
眼看情形不妙,他竟是毫不犹豫,转身就跑,看速度,竟是比刚才还要快上三分。
他当真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陈世襄再次掏出铜钱,正欲故技重施,却发现前方的刘大左手突然往后一甩,一个圆溜溜的小玩意便朝这边飞来。
定睛一瞧。
“手雷!”
看清空中来物,陈世襄心头警铃大作,亡魂大冒,只觉头皮发麻。
真是一个变态的人,在城市行走,谁会随身带一颗手雷?偏偏他做到了。
狭窄的巷道内避无可避,跑也跑不掉,这真是一个埋骨的好地方。
陈世襄想都不想,就地一躺,抓起刘二的尸体挡在身前。
赌一把,要是他扔得准,那便试验一下看自己还能不能再重来一世,要是他扔不准,那自然就再好不过。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陈世襄闭上眼睛等待,随着轰隆一声炸响,地面震颤,烟尘四扬。
等陈世襄全须全尾地站起来时,巷子内除了地上那具刘二的尸体,再无其他。
刘大跑了。
没时间去追刘大了,陈世襄取下刘二腿弯上的两枚铜钱,听着距离不远的巡捕警哨声,撒腿就跑。
重回霞飞路大街,陈世襄顾不得自身的狼狈,快速朝周明先和大痣男离开的方向追去。
包力鼓着腮帮子,玩命吹着警哨,他手里拎着手枪,一边吹一边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冲去。身后几个巡捕扶着腰子,踹得上气不接下气,脚步略显虚浮。
“快快快,快跟上!”包力瞅着后头掉队的人,又掉头回来一人踢了一脚。
一行人好不容易来到爆炸声响起的地方,扬起的烟尘已经散去,但爆炸的痕迹依旧清晰地留在地面,更加明显的,则是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
看着除了尸体,已经空无一人的街巷,包力脸色涨红,狠狠挥舞几下包铁的警棍,带起呼呼的风声,他跳脚大吼:“是谁!到底是谁!”
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杀人就算了,他妈的还玩手雷,这不是存心要他们这些巡捕的命吗!
繁华的霞飞路,陈世襄走在人群中,看着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总算是松了口气,还好,还在,没有弄丢。他心里无比庆幸。
要是跟丢了,他非得回去把那个刘二的尸体大卸八块不可。
大痣男跟着周明先,陈世襄跟着大痣男,目中再容不下其他人。三人一路来到东自来火街,周明先回到家中,拿了点东西,又走出家门,重新回到星火书店。
大痣男一路跟着,陈世襄也一路跟着。
一整个下午,三人就在这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氛围中度过。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上海开始了夜间的喧闹,当星火书店关门,周明先跟周远两人一起回到家中后,大痣男一天的跟踪总算到此结束。
确定灯光熄灭,周明先应该睡下后,累了一天的大痣男也有点顶不住了,放弃了熬夜盯梢的想法,想着咱也得休息休息,钢铁不是这样练成的。
他走出宝华坊,来到东自来火街上,在街边驻足一阵,等到一辆空着的黄包车。
黄包车在前边跑,陈世襄在后边撒丫子追,一路穿过老城厢,来到南市的王家街。
大痣男下车付钱,熟门熟路地钻进一个巷子,陈世襄远远缀在后边,眼看耳听鼻子闻,始终和大痣男保持着最大的安全距离。
“原来住在这里。”远远的,见大痣男掏出钥匙开门,陈世襄总算是放下了心。
知道对方住哪,就要稳妥多了。
接下来呢,要怎么做……看着大痣男进入屋中将门再次关上,陈世襄陷入思考之中。
本来决定通知周明先的事,因为大痣男的出现,他一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现在,世界清净了,他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该做什么了。
大痣男……这家伙应该就是表哥口中的叛徒无疑了,他无疑是知道周明先有问题的,不知道有没有把周明先的身份告诉表哥。
表哥又究竟从大痣男这里得到了多少有用的情报?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表哥为何要把红党内组织内有叛徒的事告诉自己?想着这些,陈世襄眉头渐渐皱起。
从现在的情形看,表哥说的话只怕不假,但表哥既然觉得自己有问题,那为何还要告诉自己叛徒的事呢?
陈世襄想不到答案,只能换一个思路。
表哥既然觉得自己有问题,那他派人跟踪我的目的是什么?
陈世襄皱眉,试着换位思考。
若自己是表哥,一边透露消息,一边又让人跟踪,会抱着什么目的,种种猜想在陈世襄脑中浮现。
去除掉一些不靠谱的猜测,陈世襄内心疑惑地答案,已经隐隐浮上水面。
表哥怀疑自己有问题,陈世襄可以确认,他这段时间没有犯过什么可能会暴露的身份地错误。
这样想来,表哥只怕早就怀疑自己的身份有问题,但一直按而不发。一直等到今天。
以往按而不发,可能是因为两人是兄弟的原因,至于为何突然又开始跟踪……陈世襄琢磨半晌,想着大痣男的所作所为,脑袋一时竟然有点短路。
或许表哥对自己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虽然有许多地方他还是有些想不通。明明大痣男在跟踪调查周明先,表哥为啥还要冒着坏事的风险,把事告诉自己呢?
不管背后原因是何,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让人暗地里跟踪自己,那肯定是想从自己这里知道些什么。
而在这之前,表哥告诉自己关于叛徒的事。
自己只要知道有叛徒,肯定得通知组织上做好防备……让人跟踪自己,或许是想要顺藤摸瓜……
地下工作,即使发现了敌人的踪迹。那也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让你看见的永远只是一小部分,在水面之下,还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方,而特务们要做的,就是顺着那露出来的尖尖角,往下一直,摸清支干,摸清根系,最终将其连根拔起。
表哥想摸清自己这条线上其他红党……这个想法一窜出来,迎风便涨,瞬间占据一席之地。
除了这个可能,他想不清让人跟踪自己,还能得到什么比这更具价值的事。
可是,这样做的收益与所冒的风险有点不对等?在有叛徒暗地里进行调查的情况下,这样做可不太划算。
万一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消息传出去,组织上有了应对,到时特务处想扩大战果,可就难了,甚至能不能有所收获,都将是一个未知数。
以陈世襄那简单的数学知识来看,这事怎么都是不划算的,容易干成赔本买卖。表哥这么精明一人,怎么会干出这种糊涂事来?
黑暗中,陈世襄站在巷子深处,轻轻摇了摇头,这事他知道的消息太少了,表哥这么做。恐怕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
不管表哥到底是怎样思量的,自己只需要认准一件事,最大程度规避减小这事给组织带来的伤害。
叛徒已经知道是谁了,他现在得认真考虑一件事——怎么处理这个叛徒。
陈世襄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搓着。
叛徒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但在给他一个下场前,得先弄清楚他到底透了多少消息出去,如此才好针对性地应对这次的变故。
陈世襄看着那栋安静的房屋,沉眉思索着,自己要进去吗?
处理叛徒,陈世襄很乐意,动起手来更不会有丝毫手软。这就好像拿着刀走在菜地里砍那些杂草一样,人们只会手起刀落,手起刀落,而不会有任何的愧疚感。
但陈世襄不得不考虑另一件事,他知道大痣男是叛徒,特务处也知道大痣男是叛徒,但组织还不知道。
陈世襄不知道这个大痣男在组织内是什么身份,他要是贸然动了这人,后续的事情,他能不能处理好?
因为与周明先之间的联络方式,对方对他这个鱼鹰,一直都有些将信将疑,自己要是贸然处置了组织的其他人,纵然自己是出于公心,但别人会如何看,却不好说。
权衡一阵利弊,陈世襄最终还是摇摇头,放弃进去的想法。
以前,上海有专门的打狗队对付那些叛逃的人,现在纵然组织遭受了重创,但在这方面,肯定也不会直接裁撤消失。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