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北平的天气渐渐热得让人受不了了。
江浔头上戴着一顶报纸做成的帽子,身上披了一件蓝色的大褂,正手拿刷子自己个粉刷着墙壁。
大门口,丁志诚的车子倏地停住了,前头,杨哲推着自行车刚进门,一到周末,她舞也不跳了,歌儿也不唱了,就赶到东厂胡同,帮着江浔收拾院子。
倒不是江浔没钱,请不起工人,他压根就不想请,就象小鸟一根一根衔回树枝,搭起自己的小窝,眼瞅着四合院一点一点地变样,那份满足感就甭提了。
累,但快乐着。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里面传来江浔的歌声,“杨哲,你笑他了吗?”丁志诚把自行车在院子里支好,就又开起杨哲的玩笑,看着杨哲脸红,他感觉特逗,“浔子现在可不是一无所有了,人家有自己的院子……”
“跟我有什么关系……”杨哲的脸还是很红,她走到另一间房,换上衣服,拿起扫把,这個院子一点一点地变样,她更高兴,更开心,里面有她的憧憬,也有她的未来……
“嘴硬,”丁志诚看着这两人的模样,就又乐喽,“这两倒霉孩子,大家都看出来了,就他们以为自己个还是好朋友呢……”
有了丁志诚在,三人干活倒也不累,中午,还是到街角的饭店凑合着解决一下。
“看今天的报纸了吗?”店主端上三杯茶水,就又凑过来。
这些日子,三人跟这家小店很熟悉了,店主对他们也很熟悉,没办法,江浔和杨哲长得帅气漂亮,再一问,一个是人艺演员,一个是东方歌舞团的演员。
现在买房了,江浔对外更可不能说自己是学生了,哪有上班的买不起房,一个学生买了四合院的道理……
“怎么着,是国外新闻还是国内新闻啊,”丁志诚打趣道,“国外新闻准没好,不是这事就是那事……”
“不是,是你们人艺的新闻。”
人艺?
江浔和丁志诚都是一愣神,就院里那帮大佬的做派,从不接受采访,为人演戏那是低调的不能再低调,要说新闻的话,也就是演出前,报纸能报到一下演出的剧目……
“报纸,你看我这记性,报纸哪去了……”店主四处找寻着报纸,这哥俩就琢磨开了,可是琢磨半天,人艺还真是与新闻无缘。
“怕不是人艺要解散了吧?”丁志诚开着玩笑。
嗯,江浔看着店主终于找到报纸,把报纸展开,他脸上就疑重起来。
嗯,坐在他身旁的杨哲赶紧凑过去,两人贴得是如此之近,读得又是如此认真,丁志诚又乐喽,“你们俩啊,看什么新闻这么入迷……”
嗯,江浔抬头看看他,默默地把报纸递给丁志诚,这是京城的一份文化大报,上面的题目很醒目——
北平人艺的旗帜还能打多久?
一看这题目,丁志诚忍不住声音就大起来,“马上就要进入90年代了,北平人艺很多演员都已六七十岁,甚至更年长。比如蓝天野已经办了退休手续,郑榕在八四年就已经退休了……
还有另一批老演员,比如朱琳,朱旭……他们面临着即将退出舞台。以《茶馆》为代表的一批剧目,像《骆驼祥子》、《蔡文姬》、《雷雨》都有这样的情况……”
……一个院团如果压箱底的宝贝失传,那无疑代表着一个经典时代的逝去……”
“这事儿,用不着报纸瞎评论……”丁志城看一眼江浔,“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江浔没有说话,杨哲有点担心,报纸里还有一句话,“有传闻说,人艺正在准备复排雷雨,雷雨会不会是北平人艺最后的晚餐?”
“得,别吃了,我们回院里吧。”江浔象想到什么似的。
对啊,现在院里的人肯定都在说这事儿吧……
两人骑着自行车就往回赶,杨哲只能在身后喊着,“慢点骑,你们还都没吃饭呢。”
得,点了几个菜,两人愣是没动筷子,把饭菜打包回到院子里,杨哲在院子里慢慢走着。
阳光透过树叶一丝一丝、一线一线地照在地上,杨哲伸出手,轻轻地捻着手中的无形无影的光线……
她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
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七月的一个礼拜天的中午。
丁志诚与江浔气喘吁吁赶回人艺,哟,整个首都剧场里静悄悄的,院子里没人,只有热得人要死的风。
“大家没看报纸?”江浔有些疑惑。
“人艺就这样子,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咱们是不是大惊小怪了?”丁志诚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走吧,到于院办公室瞅瞅,他不在,那一准没事。”
院长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刚上楼梯,就能看到窗外的阳光透过畅开的门洒在走廊上。
哎呀,于是之还真在办公室。
这两人猫到墙根,仔细一听,苏民老师也在。
“那我先起一句……”于是之的声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是苏民的声音。
这两人,大中午的不吃饭,这是干嘛呢?
江浔与丁志诚对视一眼,两人悄悄摸到了门口处。
哦,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了。
办公室里,于是之正与苏民对酌,薄饮小醉,兴会所至,两人抑扬顿挫地背诵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
江浔笑呵呵现身了,吃好吃的,又有酒喝,他可不能光听墙角,中午饭还没吃呢。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于是之正巧也瞅见了他,他顺用用筷子指了指江浔的头,笑了。
多少年后,江浔仍会记得这一幕,午后,于院击筷吟诵,其乐陶陶的样子。
“于大爷,苏老师,你们干喝啊……”江浔瞅瞅桌上,好嘛,一瓶豆腐乳,四个皮蛋,外加一瓶牛二,再没别的东西。
就是四个皮蛋,只剥开一个,这一个还没吃呢。
嘿,用诗下酒,也就人艺的这些老艺术家能整这一出!
得,今天看来蹭不着饭了!
“志诚,浔子,过来,喝点!”于是之端起酒杯,这话说得押韵合辙。
“这点东西哪够吃,我再出去买点。”嗯,于院没有看过报纸?江浔心里一边琢磨一边出了院子。
离人艺最近的还是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他要了二斤酱牛肉,要了一盘拍黄瓜,还有一大块猪头肉,切丝,凉拌,回到于院办公室,丁志诚已经喝了一杯了,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