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安位叩拜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安位五体投地大礼拜下。
“起来吧。”皇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说道:“即日起,你就去锦衣卫当个百户,在京师居住,莫要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臣叩谢陛下恩德。”安位满心苦涩。
想当年咱也是一方土豪,如今连个世券都不给吗?
认命吧。
京师至水西,水陆五千里,想跑都跑不掉。
因为皇帝骑马,安位不敢坐车,老老实实地跟着大部队步行。
好在,皇帝马速不快。
快了不方便聊天。
“水西改土归流,夫人认为如何?”皇帝问道。
这……莫不是要把石柱也改了?我倒是无所谓,却不能对不起夫君啊。
秦良玉心乱如麻,回道:“此乃长治久安之计,只是怕流官害民,导致前功尽弃。
臣请陛下严加督促,务必保证吏治清廉,如此不出十年,水西再无变乱。”
确实如此。
土司叛乱,与朝廷官员的压榨有很大关系,所以水西各府县都是挑选的清廉能吏。
朱由检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拐弯抹角,开诚布公的谈谈比较好。
“论忠诚,诸多土司之中唯石柱为最,且白杆兵战功赫赫,按理说,朕不该说的,但是为国朝长治久安计,不能不说。
朕一直思量推行改土归流,纵观国朝,每次都是土司叛乱而朝廷征剿后实施,未有和平解决的案例。
马卿,若以世袭伯爵换宣慰使如何?”朱由检问道。
煞笔才换!
就算你贤明,给国朝续命五百年,那才七百多年啊。
石柱宣慰司虽然没有水西历史长,但是也从南宋建炎年间流传了五百年的。
等大明没了,石柱宣慰司投了,换個皇朝依旧存在。
伯爵最多与国同休,又没有封地,哪有宣慰使快活?
这些话想想就好,真敢说出来,不要问皇帝怎么想,老娘这关就过不了。
“卿只说内心想法,无需疑虑。”朱由检真诚地:“难得私下说话,不会被记录在册,权当讨论。”
那我真说了啊,别到时候秋后算账。
马祥麟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各土司所在,皆山高路远偏僻处,穷困潦倒,物产不丰,百姓又不闻教化,缺乏流官治理的基础。
且诸多土司中,多数还是忠心耿耿的,陛下不因以杨奢安等辈视其余。
且因为是祖传的基业,臣等治下莫不兢兢业业,生怕治下生乱,而流官终归是流官,要么图财,要么求升迁,不能用心治理,长久看,不如土司好。”
“你啊你,尽说些推搪话。”皇帝轻轻一马鞭敲在马祥麟盔甲上,表示就此揭过,又看向秦良玉,问道:“夫人以为如何?”
“伯爵远逊土司,不值。”秦良玉言简意赅。
“是啊,不值得。”朱由检感慨万千。
历史上,石柱宣慰司一直存续到新中国建立才被历史的潮流吞没,再看大明的公侯们,祖坟早被掏空了。
“然而改土归流,乃是万世安定之计,势在必行。”朱由检表达了决心,又问道:“夫人和马卿可知唐王桂王移封东番的事?”
“臣于邸报看过,略知一二。”秦良玉隐约猜到了皇帝的意思。
马祥麟就一头雾水,不知道皇帝几个意思。
所以这么大人,还是老娘当家做主呢。
领兵打仗没二话,读书理政就打瞌睡,怎么做宣慰使?
“夫人以为,石柱联合各忠勇土司,用兵于外,换取两倍于今得封地,如何?”朱由检说道。
“陛下,恕臣直言。”马祥麟说道:“开拓困难,治理亦难,谁愿意离开安乐窝去陌生地方重新开始呢。”
又不是活不下去,完全没必要。
秦良玉说道:“此事有利于朝廷,却有损土司利益,臣无所谓,其他土司定然不愿意的。
若仅凭石柱一家,无力开拓,陛下筹谋难以实施。”
“张卿以为如何?”皇帝问了张凤仪一句。
张凤仪回道:“臣妾不懂,不敢妄言。”
“卿之才,不逊秦夫人,无需讳言。”朱由检说道。
张凤仪祖父张五典以兵部尚书退休,父张铨任辽东巡按,辽沈陷落,被押去见努尔哈赤,立而不跪,引颈以待,被押回,遥拜京师后挥剑自刎。
嫁给马祥麟后,张凤仪随夫阵战,颇有功劳,只是因为妇人而不得授官。
女人做官,阻力太大。
秦良玉的官职是石柱宣慰使,说到底是石柱土官,就跟皇帝年幼太后听政一样的意思,但是太后想做皇帝?看看武则天怎么杀人的就知道阻力有多大。
比改土归流还难搞。
除了在床上,那个男人愿意女人骑头上?
张凤仪不知道皇帝的烦恼,实话实说,道:“臣妇情愿留在石柱相夫教子,也不愿意做劳什子伯爵妇人。”
大概是觉得这话有些任性,张凤仪补充道:“臣妇有两子,若是做了伯爵,大儿万年袭爵,小儿万春可没糊口的营生。
若是留在石柱,不管给些田舍还是官职,都能做主,不比爵位强?”
“推恩令?朕倒是没想到这个办法!”朱由检若有所思。
马祥麟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
败家娘们。
石柱屁大点地方,好不容易攒了功劳升为宣慰司,两个儿子一人一半,肯定得降回宣抚司,儿子再分给孙子,继续降。
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招讨司→长官司→改土归流。
地盘小实力弱,分分钟被朝廷捏死,各过各的时间久了,关系淡感情浅,想联合都合不起来。
要是中间出个生不出儿子的短命鬼,就朝廷那帮奸贼,肯定提前削了。
土司到底不是皇帝,没有必须挑个人出来接位的说法。
朱由检说道:“石柱忠义无双,朕本来打算让卿等提出改土归流,朕以爵位酬之,仔细想来却又不妥。
石柱如此忠义尚且被去除世职,其他土司定然背心离德。
如今张卿提议推恩令,倒是给朕打开了新思路。
卿等上书请求推恩,朕依旧以爵位酬谢,马卿有几个儿子,朕封几个伯爵,实封的,若是封地海外则不推恩,封国内则推恩。”
“陛下如此诚恳,臣定全力配合。”秦良玉表态。
“多谢陛下。”张凤仪瞄了眼自家男人。
死鬼,还不多下点力气,生了儿子皇帝给养呢。
马祥麟不吭声。
咱是孝顺的好儿子,听老娘的。
别看咱跟夏侯惇一样,被箭射了眼睛依旧狂暴,但咱是好男人,爱老婆,老娘不说话,就是老婆说了算。
见马祥麟不说话,朱由检问道:“马卿如何说?”
老娘老婆都同意了,我有什么话呢?
“臣进京后立刻上书求封。”马祥麟说道。
朱由检抬手道:“不急于一时,先从藩王开始。移封海外的,依旧世袭罔替,不愿动弹的,累世降等,五世而绝。”
“陛下圣明。”马祥麟松了口气。
内心里面,对改土归流是抵触的。
别的不说,没了土司支撑,就凭朝廷给的三瓜两枣,能练出傲视天下的白杆兵?
白给兵还差不多。
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朱由检没太在乎马卿的想法。
石柱这片地,还是秦夫人说了算。
而且好言好说,还是不想功臣伤心,同时尽量减少抵抗。
只要朝廷实力够强,哪怕强如石柱,也得听从朝廷安排。
君臣放下心思,转而闲聊起来。
马祥麟很想聊聊白杆兵有多能打,奈何皇帝一直问四川各地的情况,而老娘也是知无不答,全不给他插嘴的机会。
“穷山恶水,饭都吃不饱,有甚好说的。”马祥麟嘟囔道。
皇帝耳朵灵,扭头问道:“石柱有种番薯吗?”
“什么番薯?”马祥麟又茫然了。
让你不读书!
张凤仪瞪了自家男人一眼,道:“启奏陛下,臣妇在邸报看过,只是军务繁忙,尚未来的及派人寻找种苗。”
朱由检左右观望,发现远处有人在挖番薯,便带几人过去看。
陈经纶见皇帝策马而来,立刻大礼参拜。
“田间地头,无需多礼。”皇帝没在意泥土,扶起了陈经纶,说道:“收获如何?”
“刚刚开挖,尚不知收获。”陈经纶回道。
“卿先忙,朕在旁边看看。”皇帝掐了一把藤蔓,招呼秦良玉一家三口在田埂上坐了。
挑末端嫩蔓,剥掉外皮,掐了一节扔进嘴里,剩下的递给秦良玉。
秦良玉尝了尝,道:“好一道菜蔬。”
“粮食丰足时,藤蔓可用来喂猪牛羊。”朱由检点点头。
“陛下爱民如子,国朝中兴有望。”秦良玉语气略带哽咽。
若是万历爷像当今一般勤政,自家男人如何能蒙冤入狱最终病逝?
且看皇帝随意坐在田埂上,吃着生的番薯藤蔓,朝廷官员,谁敢怠政?
什么,微服私访不会有人知道?
你看邸报会不会写。
随行的李若琳已经在奋笔疾书:“帝巡天津,偶遇石柱宣慰使秦良玉及其部,厚慰之,良玉感激涕零。
君臣相得。
原水西土司安位请罪,帝斥之以大义,位痛哭流涕,幡然悔悟……
路遇劝农使陈经纶领百姓收番薯,帝坐田埂观之,邀良玉同食薯蔓,良玉甚是感动……”
马祥麟凑过去一看,问道:“咦,没我啊?”
石柱谁说了算啊?李若琳横了他一眼。
马祥麟抹了抹鼻子,正好陈经纶走了过来,赶紧溜了。
李若琳停下记录,走到了近前。
好不容易混成了皇帝随行记录,不记下皇帝伟光正,可就没前途了。
陈经纶捧着个番薯,喜笑颜开地说道:“托陛下鸿福,得了个大的。”
约有一拃半长,对比手指长短的,确实很大了。
朱由检笑道:“甚好,留着做种,来年都结这般大的。”
陈经纶嘿嘿一笑,道:“陛下金口玉言,来年必然都是这般大的。”
朱由检上前,看着地上的红色番薯,捡了两个递给秦良玉,道:“煮熟味道不错,生食亦可。”
“臣僭越。”秦良玉抽出刀刮去泥土,连皮吃了起来。
“滋味甚好,陛下可以尝尝。”秦良玉说道。
其实味道一般,但是足够充饥,而且看产量很不错的样子。
“朕不吃,吃多了不长个子。”朱由检举手划过头顶,平移到秦良玉下巴处,道:“差这么多呢。”
秦良玉莞尔一笑。
这皇帝不怎么正经啊,不过如此勤政爱民,也是千古罕见了。
陈经纶称重了过来。
八分地,三石又七十二斤,合一亩四石又六十斤。
“此地块乃是臣特意挑选的,相对贫瘠,且藤蔓苗成活后未浇水追肥。
若是施肥,恐怕还能多收三五斗。
当下国朝平均亩产八斗,只需三两成田地改种番薯,则百姓无饥馑。”陈经纶的眼睛在放光。
百姓的眼睛也在发光。
早知道能收这么多,拼了命也要种一块地的啊。
三石半,省着点够吃半年,而且赶得上种麦。
朱由检环顾四周,道:“朕看周边就这一块地,推广不易吧?”
“种苗不足,只能一村种一块地,让百姓看到产量,自然踊跃种植。”陈经纶回道。
百姓看不到结果,是不会改变世代流传的耕作方式的。
绝收的后果太重,承担不起。
主要还是朝廷的信用不足以让百姓无条件支持。
不过等番薯推广结束,像陈经纶这样亲自下地示范的,在百姓中的号召力会很强,朝廷再有新的政令,推行起来就是一句话的事。
这是不亚于番薯的收获。
“令各官衙妥善留种。”朱由检回头交代一句,又对陈经纶道:“卿不妨以番薯磨粉,看看结果如何。”
“臣遵旨。”陈经纶决定回去试试。
番薯很好,但是不如稻麦好保存,若是能跟米麦一样磨粉,有助于鼓励百姓的积极性。
“行了,你忙吧,朕还得赶路。”皇帝拍了拍陈经纶的肩膀,翻身上马而去。
目送皇帝离开,百姓立刻围了过来。
“大官人,真的是皇帝啊?”
“如此亲民可是罕见,哪怕太宗也没下过地。”
“官人,可知皇帝什么时候选秀女?”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陈经纶说道:“回去好好想想,明年到底种多少番薯。”
“大官人放心,决计不会耽误事。”诸人纷纷保证。
跟谁过不去,不能跟肚皮过不去啊。
陈经纶带着番薯离开。
有些玉米该收获了,同样要去看产量。
不只他,司农监上下包括宋应星都忙疯了。
每块地都要统计产量,并登记造册,还要统筹存储留种,没一个能在衙门里坐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