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明月远挂天边,空中明星点点,却照不亮如漆一般的黑暗。
清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着,几百只木排顺着水流,悄无声息地往河口漂去。
木排上蹲着军兵,堆着柴草。
金玉和看着岸上黑黝黝的盖州城,心脏如同被人攥在了手里。
即将接敌。
金玉和握紧了刀,准备跳船。
死战?
有这个勇气,当初怎么投建虏呢?
平日里有督战队的时候,只能奋勇向前,今夜水战,全是汉军,没有督战,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
不是不拼命,是船被打沉了,无法拼命。
咱可没水浒潜水凿船的本事。
忽然,一声炮响,又听哧溜一声,一束烟花蹿到空中,炸出一片黄光。
“点火!”金玉和声嘶力竭地喊出命令。
军兵取出火镰,叭叭两下,点燃了柴草。
火光照耀下,二十多艘南船飞快地往河口划去。
虏兵奋力撑船,却只看着南船距离越来越远。
追到河口,金玉和傻眼了。
船呢?
早跑了。
郑芝豹在海上混了那么久,跟同行打过,跟红夷打过,怎么可能不防备建虏火攻呢?
就在金玉和犹豫时,远处百余亮光闪过,轰轰地炮声紧随其后。
砰~
一枚炮弹砸出冲天水柱,水花落下,浇了金玉和一脸。
金玉和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
早知道今日,当初投降的时候就不说自己水性出众了。
水里闷响不断,金玉和不敢冒头,拼了命的往岸上游去。
运气好,没吃炮弹。
那些被炮弹打中的就不说了,当场浮出水面,有炮弹落在附近的,那水流冲击就能把人挤出内伤来,能不能活全看运气。
听到河面上的连绵炮声,皇太极点点头,道:“进攻。”
命令顺着壕沟往前传递,很快到了最前面。
早就埋伏在此的虏兵闻令,同时起身,爬出战壕。
弓箭手就在战壕里开弓搭箭,向对面抛射。
轰~
城头上的将军炮吐出了火舌。
“冲,冲过去~”
“先登者官升三级,世代富贵不绝。”
“怯战者杀,家人连坐。”
“战死者厚恤,大汗看着我们呢。”
虏将大呼小叫,虏兵抬着木排埋头疾奔。
轰~轰~轰~
城头大炮次第开火,然而战果寥寥。
视野太差,打不准。
建虏战壕距离明军战壕二十丈,顷刻间,虏兵到了护城河边。
“放~”
轰~
一面木排被打穿,跟在后面的一個虏兵被拦腰打断。
木排落下,虏兵往前猛冲。
砰砰砰~
轰~
木排上的十多个虏兵全部被打翻。
“冲~冲过去~”
“杀啊~”
虏兵争先恐后往前。
“火油罐准备~”
当地一声,一根箭矢落在头盔上,滑落在地。
杨威利毫不在意,点燃火油罐,猛地扔了出去。
火油罐砸在木排上,砰地爆开,点燃了木头。
二十多个木排化作火炬,战场彻底亮堂了起来。
速射炮对着虏兵密集处轰击,火铳手们集中火力封锁木排,若是火力不够,虎蹲炮来凑。
虏兵确实悍不畏死,木排上的尸体可以做掩体了,依旧往前猛冲。
明兵同样伤亡不少。
四肢中箭的问题不大,面门中箭的大多凉凉。
虽然平时训练再三强调低头挡箭,但是打起来根本顾不上。
“将军,要不要用开花弹?”张春问道。
“你要相信前线的判断,该用的时候他们会用的。”杨肇基回道。
开花弹少而贵,大家可舍不得用。
主要是建虏准备的木排不够多,又被点燃了一些,火铳火炮足够封锁通道。
“陛下,冲不过去了,收兵吧。”济尔哈朗说道。
“伤亡这么大,不能退!”岳托喝道:“陛下,我带兵冲!”
“不行。”济尔哈朗说道:“若是折损一个贝勒,军心动摇,再难取盖州。”
“闭嘴!”皇太极止住两人,道:“传令下去,各部轮流以散兵冲阵,若有突破,立刻跟进。”
传令兵飞奔而出。
皇太极有了决定,济尔哈朗不敢再啰嗦,只能静静旁观。
命令传到前线,虏兵立刻散开。
明军火炮对准木排,引而不发,火铳依旧瞄着木排打。
只是铳声稀疏了许多。
后方,建虏弓手换了一批。
虏兵强健,连射十二三箭依旧力竭,不换人不行。
铳声一直未停,炮声不时响起,箭矢不断飞射。
天边出现一抹鱼肚白,皇太极涩声道:“收兵回营。”
号角响起,虏兵松了口气,连滚带爬退了回去。
酣战一夜,伤亡惨重,竟然没能冲过护城河,这仗打的太憋屈了。
皇太极更憋屈。
首波冲击,死伤三千,后面改散兵,陆陆续续死伤两千多,加上水军损失的三百多。
总计六千二百一十二。
全军才四万五。
回到大营,皇太极屏退左右,独自沉思。
能不能打?
怎么打?
不能不打。
辽南丢了,辽东半岛都不安稳,必须重兵驻守。
锦州那边也要守。
幸亏拿下了土谢图部,不然兵力就不够用了。
不能跟昨晚一样的打法。
还是要挖战壕,一直挖到城下去。
想明白这些,皇太极出帐,前往伤兵营看望伤兵。
血腥味扑面而来,哼唧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伤重不治地被抬走。
“啊~”
皇太极顺着惨叫进了一间帐篷,只见一个伤兵被四个大汉按住手脚,郎中用刀子割开伤口,掏出里面的铅子。
没有缝合,没有消毒,更不管掏干净了没有,直接一把草药糊上去,包好后抬走。
接下来能不能活,看运气。
别不知足,换做努尔哈赤当政时,没有郎中,只有萨满跳大神。
郎中看到皇太极,连忙跪地行礼,道:“城不知陛下驾临,未曾迎驾,死罪。”
“恪尽职守,当嘉奖。”皇太极安慰一句,问道:“伤员情况如何?”
郎中说道:“臣无能,凡是中铅弹者,只能取弹敷药,臣对铅毒无能为力。”
“尽力而为吧。”皇太极没有责怪。
大家都一样。
其实不一样。
盖州城里,杨肇基同样在巡视伤兵营。
太医院太医,外科大佬陈实功的首席弟子东郭灵梦一刀子下去,狼牙箭被带了出来。
翻开伤口,刮掉污渍,转向下一个昏睡的伤兵。
有护士清洗伤口和缝合。
女护士。
原来的宫女,如今的战地巾帼。
伤兵们很安静。
需要动刀子的,一碗蒙汗药下去,立刻陷入熟睡,任凭宰割。
不需要动刀只要清洗伤口的,面对女护士不好意思惨叫,都强忍着痛。
趁着东郭灵梦喝水的功夫,杨肇基凑上去问道:“先生,可有在下能做的?”
“给朝廷上书,多调两个御医来,就三个人忙不过来。”东郭灵梦放下水杯,走到了另一个伤员跟前。
身旁的护士从酒精罐里取出手术刀递了过去,东郭灵梦接住,割开伤口取出箭矢,再一看箭矢上有粪土,立刻取过酒精,一边浇一边割。
杨肇基看的眼皮子直跳。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剐人呢。
看众人一片忙碌,杨肇基不好久留,自觉地离开。
刚出伤病员,亲兵来报:“骠骑将军,郑芝豹进城了。”
衣食父母啊,必须去接。
行礼后,郑芝豹说道:“看将军脸色,战况不错啊。”
“还行,轻重伤三百一十五,阵亡一百零四,杀死杀伤建虏应该有四五千吧。”杨肇基简单说了战况,问起水面情况。
“放心吧,丝毫无损。”郑芝豹笑道:“建虏以为可以偷袭,也不想想他爷爷混水上的时候,他们还在山里当野人呢。”
“豹爷,你居然生了建虏这样的不肖子孙!”马钦一句话,诸人都是大笑。
笑了一阵,杨肇基询问来意。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买几个人头带回去。
辽东也就这点特产入得了豹爷的眼。
“不是兄弟不帮忙,确实是没有。”杨肇基解释道:“建虏有人专门收尸,都抢回去了。
你也知道我们主要是用铳炮,不好出去抢,确实是没有首级。”
“骠骑,应该有的。”张春说道:“肯定有跌进壕沟里的,只是甲胄重,沉在了水底。”
“还真是。”杨肇基一拍大腿,道:“赶快捞,表示些许心意。”
郑芝豹拱手笑道:“多谢骠骑,二百两一颗首级,绝不短一钱。”
“兄弟之间谈钱伤感情,送你了。”杨肇基很大方。
“骠骑仗义,兄弟却之不恭了,以后有事,派人捎信来,小弟必然拍马赶到,绝无二话。”郑芝豹说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走,一起吃早饭。”杨肇基拉住郑芝豹,往食堂走去。
待杨总与豹爷离开,黎遂球忍不住问道:“参议,这买卖首级不合朝廷法度,为何杨骠骑公然如此?”
“此战看似我等首功,其实全在于后勤,然而国朝后勤之功一向微薄,转去一些首级,算是对郑芝豹等人的补偿。”张春简单解释一句,又道:“保持同僚关系,比些许功劳更加重要。”
黎遂球若有所思。
话是如此说,张春还是回去写奏折:论军功疏。
“首功”制度已经不符合实际,需要改革。
就像辽南战役,关键不在于斩了几个首级,而是战略目的的达成。
只要辽南占住,砍一个首级还是一万个首级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