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肇基密奏。”张承恩拿着奏折,感觉很烫手。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在大军拱卫之中,却不知道领了五百轻骑游离在外。
像疯子一般自由,只剩下提心吊胆的张将军凌乱在风中。
“这个……”张承恩看着信使,道:“陛下应该在河间府……”
“应该?”信使跳了起来。
这尼玛能说应该?
你是这样保护皇帝的?
但有闪失,三族起步,十族封顶。
“皇帝留了手谕就跑了,我能怎么办?”张承恩很绝望。
他是大军统领,就指挥拔营的功夫,皇帝留下手谕,溜了。
只能分出轻骑寻找,还不敢大张旗鼓,免得给刺客通风报信。
皇帝确实在河间府。
除了暗访当地,还有来看看沈阳中屯卫与大同中屯卫的目的。
太祖时,河间府人口稀疏,迁山西江南无地百姓来此,后又安置关外遗民,设两卫。
本意是大同沈阳的预备役并供给粮草,同时承担京师防务,时至今日,法定职责依然未变,但是早已有名无实。
沈阳都丢了,留着沈阳中屯卫宣示朝廷恢复旧土的意志?
到了城外卫田所在,只见村庄零散,田间有些许百姓在忙。
都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
这才是寻常村落。
河间府距离京师颇远,地方官就没那么勤快,而且资源投入也跟不上。
就比如说番薯和玉米,种植的就没有顺天府境内推广得力。
新政,不是皇帝一纸诏书就能搞定的,有许多限制因素,最重要的还是官员素养跟不跟的上。
河间府知府素养不够,导致新作物推广缓慢。
不是所有地方官都能挽起裤脚下地的。
记在小账本上。
绕了一圈,到了一户人家前。
三间土屋,没有庭院,门上白联犹在,显然是丧事未久。
门口一个小姑娘看到十余骑到来,转身跑进了屋子里。
不一刻,有一对中年夫妻出来。
面容尚有哀伤,衣裳倒也还好,皇帝略感欣慰。
“杜大爷,杜大娘。”皇帝拱手说道:“我是京营巡查,来看看抚恤发了没。”
“发了,都发了。”杜大爷说道:“每個月一两银子,六斗粮,一斤盐,每年给布两匹,棉花十斤。”
粮?
“我能看看吗?”皇帝问道。
“好,好。”杜大爷忙不迭地领着皇帝进了屋。
皇帝问道:“大爷,你也不怕我们是一伙强人啊。”
“官人看着就是好人啊,再说了,你们衣服、马匹,我家不值得抢啊。”杜大爷说道。
好吧,高颜值是通行证。
皇帝摸着脸进了屋。
粮食是粗粮,混杂着麸皮沙土,盐是粗盐,去除沙土,一斤能剩十四两,布是小匹,非大匹,棉花只有八斤。
只有银币没法做手脚,足额给了。
“送来的时候是潮的,晒干还有八斤呢。”杜大爷很满足地说道:“皇上大恩大德,咱大儿这命卖得值。”
皇帝的拳头捏了起来。
米换杂粮,盐杂沙土,布截小匹,棉花缩水,有人发死人财啊。
“杜三儿在辽南力战殉国,抚恤却被克扣,杜大爷如何不说?”皇帝问道。
“克扣?”杜大爷愣了一下,道:“皇帝许的都给了啊。”
“棉花缩水两斤,怎么能说都给了?”皇帝反问。
“没事,些许差额罢了。”杜大爷拉过闺女,道:“穿着暖和呢。”
身上的棉衣是新做的,皇帝略感欣慰。
“前些年打辽东,咱卫里去了那么多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有什么抚恤啊。
当今皇帝仁慈,给了抚恤,一家三口吃穿不愁,只恨老汉不壮,不然也投军去了……”
“等我长大了嫁给皇帝报恩!”杜五娘脆生生地说道。
“等你长大了的。”皇帝笑了笑,提出告辞。
杜大娘连忙挽留,道:“都是三儿的同袍,总得留下吃顿饭再走。”
“不了,还得去别家看看。”皇帝婉拒。
十余人马,一顿饭就能把一家吃垮。
离开杜大爷家,皇帝勒马,看向随行的刘文炳。
刘文炳说道:“陛下,不杀不足以定军心,臣请查办此事!”
杜大爷认为六斗杂粮是足数,食盐掺土正常,毕竟平常就是买的这种盐,而布确实分大小匹,没统一标准,至于棉花,只能说老百姓容易满足。
“敢贪朕的钱,杀头抄家!”皇帝说道:“让毛文龙汪乔年联合查办,凡是涉案者,皆斩,抄家……”
皇帝沉吟片刻,补充道:“罪名,动摇军心!”
贪污金额不够抄家杀头,就换个罪名。
动摇军心,杀无赦!
“陛下圣明!”左右躬身道。
六斗米可换八九斗杂粮,其他都是一样的道理,大家可不想以后自己的抚恤被贪了。
刘文炳打马而去。
皇帝克制着不爽,进了府城。
沈阳中屯卫的校场已经成了集市,人来人往,贩卖声不绝于耳,煞是热闹。
而大同中屯卫的集市成了牛马市,同样热闹的很。
按照规定,九月后属于农闲时节,应该聚集操练的。
到了沈阳中屯卫衙门,只见一个穿着破袄子的老头,拢着袖子靠着门框晒太阳,半睡半醒的模样。
其实守不守门都一样,院墙的砖头都被偷完了,门只剩下半扇。
老头听到脚步声,睁眼看了一下,换了个姿势,道:“没了,不用进去了,就这半扇门了。”
确实不用进去,一眼看到里面空荡荡的,门窗都被拆了。
真看门人。
“老人家,各位上官何在?”皇帝问道。
“家里呗,小酒喝着,娘们搂着,不知道多快活,哪像我们苦兮兮的。”
“你老人家袄子这么厚,又是这份清闲差事,怎么能说苦呢。”
“呵!”老头冷笑,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右胳膊齐肘而断。
“老子从萨尔浒的死人堆里爬回来,就得了这份差事,一个月五斗粗粮,你觉得清闲?”老头说道。
“原来是援辽老兵,失敬!”皇帝拱手。
“算了,没意思,酒都喝不起。”老兵意兴阑珊地拢回胳膊。
“去,搞点酒来。”皇帝挥挥手。
老头一骨碌跳了起来,喜笑颜开地说道:“多谢爷赏赐。”
高起潜为难地说道:“爷,天快黑了。”
皇帝翻了个白眼,道:“怕喝醉了说梦话啊?你又不喝,请老兵喝啊。”
“爷稍等,小的马上去。”高起潜一溜烟跑了。
“老丈,河间府这片援辽老兵多吗?”皇帝问道。
老兵说道:“当年军兵民夫陆续征发了一万多,回来的百八十吧。”
“日子都跟你一样?”皇帝问道。
老兵哂笑道:“好歹咱曾经是指挥使亲兵,其他人只好回家种田了,三两亩地,吃饱也难,不知道活着的还有几个。”
就不用提死在辽东的。
打赢了的就没多少抚恤,打输了就更别提了。
而这亏欠,皇帝没法补。
太多了。
不用怀疑,以后抚恤会成为内帑第一大支出。
不一刻,高起潜买了酒来。
皇帝咧了咧嘴,骂道:“你脑子呢?喝酒不得菜啊,高低不得整只鸡来?干喝喝死人,你负责?”
本来很开心的老兵脸色一僵。
这么俊个小伙子,可惜长了张嘴。
皇帝伸手,高起潜龇牙咧嘴掏出五钱银子递了过去。
“无功不受禄,有酒就行。”大爷接过酒壶,把高起潜的手推了回去。
皇帝抢过银币弹进大爷怀里,翻身上马,道:“大爷,我赶时间,你自己买些吃食,多保重。”
刚出府城,百余骑跟了过来。
天亮时分与大军汇合。
张承恩慌忙迎出来,拜道:“陛下,臣请辞。”
皇帝扶起爱将,道:“朕就是出去跑了一圈,不至于。”
“陛下不是跑了一圈,陛下是拿着臣全家脑袋遛了一圈。臣父母家小何辜啊?”张承恩委屈极了。
“没那么严重。”皇帝搂住张承恩的脖子,说道:“放心,下次再出去,朕带你一起。”
“下次……”张承恩感觉想死。
这皇帝保不了了,写信给首辅,拉回去吧。
大军已经收拾妥当,皇帝回来了,继续出发。
杨肇基的密奏到了手里。
看完,把奏折甩给吴三桂,道:“转送内阁,商议处置湖广地方官吏。”
吴三桂接住,问道:“陛下,不抄家?”
“朕暴戾吗?”皇帝反问。
“劫富济贫的事,怎么能说暴戾呢?”吴三桂摇头晃脑,道:“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可以啊,三儿,把抄家解释的如此清新脱俗,可以去考个进士嘛。”耿仲明竖起大拇指,阴阳怪气。
“都是陛下教导的好。”吴三桂得意洋洋。
“行了,别卖弄了,把奏折送回去。”皇帝给了吴三桂一脚。
保靖州叛乱,孙居相等人难辞其咎,但最多削籍,抄家就太过分了。
皇帝指望下面人遵纪守法,自己就不能随意破坏法度,即便觊觎别人家财也只能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