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皇帝拍案而起,抓着奏折说道:“区区一个奴仆诉讼孔氏,竟吓的一府法曹请辞!
孔氏之威,甚于皇威乎?曲阜之大,大于天下乎?”
“陛下息怒。”群臣呼啦啦拜道劝慰。
什么人比皇帝大?
老天爷。
曲阜弹丸之地如何能与天下比?
孔子耳。
陛下是不是要对孔圣动手?
群臣心思急转。
皇帝余怒未消,又抓起一叠奏折甩到地上,道:“兖州府只是清查不法,尚未定案,便有如此多弹劾,想干什么?
纵容不法?尔等视皇威何物?视国法如何?”
“臣等绝无此意。”诸臣拜道。
“李佳诚巡抚山东,督查案件本是职责所在,如何就成了迫害贤良?
贤良?
若孔氏是贤良,如何会连续派人杀那曹二灭口?
做贼心虚,莫过如此。
前后百余波,千余人,山东贼寇一网而尽,他孔家若是造反,必然大于白莲之祸。
白莲只有愚民,孔家却有尔等张目,顷刻间动摇社稷!”皇帝越发严厉。
“陛下。”刘鸿训出列道:“孔氏素有清名,家风严整,此事必有蹊跷。”
“陛下明察。”方震孺出列,道:“左佥都御史巡抚山东李佳诚素来对孔圣以及儒家成见颇深,定然是其暗中指示兖州府办冤假错案。”
“想那曹二区区奴仆,大字不识,不知路途,不识方向,岂能去得兖州?必然是李佳诚背后阴谋。”
“孔氏尊荣千余年,历朝历代无不优渥有加,岂会在意区区一个奴仆?臣以为,必然是李佳诚构陷!”
“儒学,仕林之所学,治天下之本,至圣先师,儒学之本,李佳诚欲陷至圣先师于不仁不义,其心可诛,其行当诛!
臣请陛下降旨,诛之,并流其族。”
“臣附议,李佳诚乱正道,欲行惑世诬民事,当诛。”
皇帝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卫道士们一個又一个出列。
都是李佳诚的错,当杀。
其衔接有序,根本不给反对者插话的机会。
等卫道士们都说了一遍,冯铨出列道:“兖州法曹慑于孔氏威风而求退,曲阜县令渎职,曹二遇刺,皆属实。
臣以为,山东之害有二,一为宗藩,二为孔氏。
其皆占据良田无数,蓄养奴婢,垄断工商,其肥而民瘦,当尽除之。”
“臣以为,朝堂之中多有徇私枉法者,当细细查处。”阮大铖说道。
“孔圣无瑕,而孔氏已污!”马士英说道:“其先投金,再投元,如今不学无术,戕害百姓,毫无仁义之心,妄为圣人之后,臣请革衍圣公及其以下封官,并令其分散迁居。”
“此言大谬!”毕自肃驳斥道:“北宋末,女真南下,宋高宗渡江建南宋,孔氏主脉随之南迁,寓于衢州,是为南宗,忠孝节义,无愧于孔圣之后。
前元据神州,是为正统,国朝亦予认可,且当时之情形,人人皆为鞑虏之民,便是人人失节。
若以此论,我等先祖皆当殉国守节,岂有国朝之存?不应以此论孔氏之过。”
“都御史只说南宗,何不说北宗?分散下注,两面投机,无论何方成败,家族立于不败之地,惯用手段,岂能称忠义?
神州沦陷腥膻之中,人人失节,亦多有秉持祖训殉国守节、隐居不仕,而孔氏为孔圣之后,漠视华夷大防,以鞑虏为主,甚至南宋尤存而请忽必烈为儒学大宗师,堪称无耻。
孔氏为圣人之后,更当守节,以为天下表率。
而孔氏之举,不忠不义不孝,何以继圣人大道?何以为圣人之后?”
“彼时彼景,存续圣人绝学为要,若非孔氏教化,前元岂能为正统?”
“前元教化,岂在孔氏?而前元封衍圣公,岂为圣人之学?全为统治仕民而已。
孔氏所作所为,与存续圣人之学全无关系,实乃贪图富贵,为虎作伥。”
“太祖睿智天成,乃历朝历代第一开国之君,未论孔氏之过而照常以待,尔等自以为圣明能过太祖乎?”
“太祖定天下时,北方脱离神州数百年,人心惶惶,为安人心计,不得不优待孔氏,以示太祖仁德。
时移势迁,今日之孔氏,非但不能定人心,反而成为山东之害,不可不除。”
“言孔氏之害,妄语也!孔氏兴教化,行仁义……”
“若行仁义,何以不放一奴婢?何以威逼朝廷钦命官员辞职?何以不行县令之职?”
“此皆李佳诚构陷,非为实情!”
“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孔氏耽于享受,不思进取,纵观国朝,可有孔氏嫡系子孙进士及第者?
堕落至此,行下作事不足为奇,横行不法更是意料之中。”
争论持续不休。
卫道士数多而理屈,媚上者人少而气壮,双方一时僵持不下,难分伯仲。
首辅站了起来。
“肃静~”徐应元一声吆喝,打断了群臣争论。
待诸人安静,袁可立说道:“陛下,请派人调查此案,依法办理,无需争执!”
皇帝开口问道:“首辅以为何人可为主查?”
袁可立回道:“张至发、韩爌、郭允厚三人为首,各部司、东厂、锦衣卫、枢密院,皆出人,彻查此案!
若孔氏果真横行不法,衍圣公果真徇私枉法,则废衍圣以及孔氏封官,并强令分散定居,该有礼部负责祭祀。
若子虚乌有,则以李佳诚首级祭奠圣人!”
皇帝示意首辅坐下,环顾诸人,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诸臣拜道:“伏惟陛下圣裁!”
肯定不能反对。
反对就是心虚,心虚就是孔氏真的横行不法,平白给废衍圣公派以把柄。
而媚上派……废衍圣公?谁在乎衍圣公啊,都是体察圣意好吧,以皇帝的手段,肯定是孔氏真出了问题,不怕深查,就怕不查。
查出问题来,保证能把衍圣公给废了。
皇帝说道:“内阁,拟出名单,务必不偏不倚,保证查出的真相无差错与漏洞。”
“臣遵旨。”内阁成员应下。
此事就这样定了。
皇帝不可能强行废了孔家。
不同于收税,因为关乎自身利益而反对,却也会因为官职而屈服。
废孔家会被看作废孔圣的前兆。
孔圣=儒学=道=世界观=立身根本。
越是正直之人越不会让步。
或许顾忌皇帝面子不会当庭撞死,但绝对会请辞的。
不用怀疑他们的决心。
当初以秦良玉为男爵,主政辽南,前礼部尚书来宗道那么圆滑的一个人都辞职了。
废孔远甚于用女人。
辞职之数不可估量。
不只没法补足数量,也没法补足质量。
正直之人全部引退,接上来的都是什么人?
必然是圆滑之人,只为前程富贵不为其他,一切秉持皇帝意思办事。
皇帝能把握住朝堂,地方上呢?
欺上瞒下,贪污受贿,渎职怠政……吏治败坏,百姓生怨,某些人振臂一呼,顷刻间,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这都是可以想到的。
所以要徐徐图之。
退朝。
内阁开会。
“陛下何以不经内阁而对孔氏下手?”首辅埋道。
“朕只对孔氏,不会对孔圣。”皇帝避过诘问,表明了态度。
“但是天下人皆会以为陛下欲废孔圣进而废儒学。”首辅说道。
皇帝说道:“何种学问治天下,当由天下人选择,非朕能左右。
儒学能流传两千年而不衰,既是皇权巩固之需要,也是百姓认可之缘故。”
“既如此,臣尽力调和,无论如何不能让朝政乱了。”首辅说道。
“有劳首辅。”皇帝想了想,道:“今日看来,朕还是急切了些。”
“陛下已经知晓,臣便多说两句。”首辅说道:“陛下春秋鼎盛,身体强健,又能克制欲望,戒酒少色,还能合理作息……”
皇帝忍不住问道:“首辅是责怪朕最近处理得奏折少了吗?”
“陛下圣明。”首辅大方地承认了,继续说道:“陛下再活五十年不成问题,缓缓图之,莫说孔家,整个世界都是陛下玩物,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不好停止。”张至发说道:“臣带队清查此案,必然不偏不倚,不让天下人挑出任何问题。”
韩爌说道:“陛下,只需收回曲阜县令便可限制孔氏,臣不赞同废衍圣公,但是臣保证,定然公正查案。”
皇帝说道:“朕是相信辅臣的,否则不会留辅臣至今,至于孔氏一案,秉公办理。”
“多谢陛下信重。”韩爌拜谢。
皇帝扶起韩爌,看向了郭允厚。
“臣无可无不可,也不太想去山东,舟车劳顿的,不过目前来看,似乎不去不行,臣便走一遭。”郭允厚很无所谓。
除钱粮外无大事,郭阁老是真心不认为孔氏值得大动干戈。
“郭阁老,聚山东巡抚奏,曲阜土地,九成为孔氏所有,其田庄商铺,遍及山东!”皇帝幽幽地说道。
什么?这么值钱?
郭允厚当即拜下,道:“陛下放心,臣必然彻查,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诸人暗笑。
笑完了,商议联合查案团队人选。
倒孔派,也就是王阁老为代表的天主教人出几个,投机派出几个,保孔派出十几个,凑齐三十个。
史无前例的重视。
孔氏,虽说他家一个师都没有,但是关系天下稳定,就是这么值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