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始之日在一片言笑晏晏之中过去。
家宴结束后,正月初二,便要开始走亲访友。
与北方一片冰寒清冷的邺城魏宫不同。
成都位于南方的亚热带,四周又多是高山峻岭,即便是在逐渐进入小冰河期的汉末,此地温度依旧要比邺城高得多。
天气暖和,林木就生长的旺盛。
蜀中桑蚕享有了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蜀锦的生产质量就会逐渐超过襄邑的织工。
正如柳芸娘所说,蜀锦是在锦江水中濯洗,锦官城里织造,用的都是蜀地上好的蚕丝。
水土适宜,织工技艺又好,这是蜀锦成为汉末高档奢侈品的先决条件。
在蜀中,拜年礼,少不得锦。
汉代礼节繁多,在正旦过后,人们要“谒贺君、师、故将、宗人、父兄、父友、友亲、乡党耆老。”,逐一向他们恭贺新年。
被拜访的主人也要:“择吉日良辰,置酒高堂,以御嘉宾。”
不仅是宾客会受到招待,主君对于平日里辛苦付出的部曲,也要给予恩赐。在正月五日要“大置酒,飨卫士!”
按理说,王平、句扶这类人,不属于刘备的部将,而是刘云从板楯蛮中挑选出来的部曲。
二人奉刘云为主君,如今人在汉川练兵,无法来成都。
刘云也是早先就派人送去酒肉,以作慰问。
至于庞德……
性质就不一样了。
与马超决裂后,他就是寄居于刘云麾下的客将。
虽然刘备念其有功,与王平等人一样,一并提拔为裨将。
可在汉末君主观之下,庞德仍是以刘云为主君。
刘备是刘云的主公,却不是庞德的主公……
这层法理关系,与西欧分封制度类似,也无怪乎有学者认为汉魏之际,才是华夏封建社会的开始了。
至于刘云与张鲁的关系倒是好解释。
张鲁投奔刘备后,并受封赏,二人之间就从主从关系,变为了平级关系。
如今只是保留着师徒情分。
来日拜访张鲁,也当是执弟子之礼,不必在拘泥于主从关系。
“繁文缛节,最是让人头疼。”
府邸中,食案前。
刘云与庞德对酒相望,连饮三杯。
“令明,自汉川以来,你随我出生入死。”
“当为令明寿。”
庞德慷慨道。
“是升之给了庞德一条活路,又不顾危险救我于万军之中。”
“庞某,当为升之寿!”
主臣共饮,相谈甚欢。
不多时,门外小厮传来喜报。
“君侯,不少年轻公子,皆是带着贺礼前来拜访。”
哦?
这倒是出乎了刘云的预料。
如今才正月初二,虽则他已成为成都新贵,也没必要闹出这么大动静。
估计这背后又有刘备的安排,这个老爹啊,总怕他一个人孤单了。
“通知庖厨,备好酒食。”
“云,随后就到。”
那小厮点头道:“唯。”
不多时,刘云与庞德已来到府门之前。
喧呼间,一派车马停驻。
“升之,许久不见了。”
“家父特令我等带些薄礼,前来走动走动。”
张苞、张绍兄弟二人早已登门。
刘云喜迎新客,转手道。
“二位贤弟亲至,真令寒舍蓬荜生辉。”
“令明,请二位上座。”
俄顷。
又有三位少年上前问候。
“见过君侯。”
“这几位是?”
刘云素未谋面,只觉新奇。
“安汉将军之子,麋威。”
“翊军将军之子,赵统。”
“护军之子,黄崇。”
哦……
都是见过面的故人之子啊。
刘云一一接纳,攀谈良久。
“皆将门虎子,名不虚传。”
“请!”
三人拱手道:“请!”
又过须臾。
霍弋、庞宏、傅佥三位少年,也是承其父之名,来此拜谒。
霍弋自不必说,刘云有救其父之功,他理应谢恩。
可庞宏、傅佥他尚是没见过的。
这三人年岁都小,且都出身荆州派。
料想,也是荆州人想与刘云走的亲近的缘故吧。
“君侯在梓潼为家父治病,如今家父已经痊愈。”
“为报此恩,特地令在下备上薄礼,还望君侯莫要嫌弃。”
“岂敢岂敢……”刘云拱手道:“霍将军临行前,特地嘱咐云,对汝多加照顾。”
“前些时日,忙于战事,无暇顾及,今后有闲暇,各位可多来走动。”
少年们心下喜悦,齐声道好。
门庭宾客云集,刘云第一次感受到做主人的麻烦之处。
年轻之辈,络绎不绝,人来的多了,刘云便也记不清是谁家的子嗣了。
来往宾客之中,元老派与荆州人来往最多。
到最后,甚至连东州士和蜀中豪右也尽数到来。
庞德看了都纳闷。
“呵……这些人的父辈,前段时间不是百般刁难升之吗?”
“如今见你权势滔天,也全来巴结了。”
刘云没做回答。
多一個朋友,总要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与刘备认亲那一夜,诸葛亮的话的确是让他大为改观。
以前他是游侠,是米贼,孤身一人,无所畏惧。
他大可以打杀不法豪右,铲除奸猾,以平胸中不平事。
可是,如今三蜀校事被除尽。
剩下的豪右大多数都是中立派,或者倾向于刘备阵营之人。
东州士也被拆分成好几个阵营。
在与他们交恶,就不是明智之举了。
人在蜀中行,修心亦炼心。
刘云无形之中,亦是在慢慢成长。
“令明,勿要多言。”
“此一时,彼一时。”
“只要这些人真心归附主公,我不介意与他们握手言和。”
刘云快步上前。
东州士中,费祎、董允两个年轻人乘坐鹿车而来,不过下车时,董允的眼神明显有些恍惚。
刘云见此异样,不禁心下生疑。
“文伟啊,休昭为何掩住面庞,难不成染了风寒?”
费祎轻轻扯开董允的扇子,温和道。
“今日,成都各方豪右皆要出门,马车难租,我等离开的晚,没能等到马车,只能租用鹿车来此。”
“休昭,是怕小鹿太累,走不动呢,哈哈哈。”
费祎年少贫寒,便是坐鹿车依旧面色自若。
倒是董允,从车上下来时,就以便面扇遮目,生怕被熟人看见。
这二人也着实有趣。
见董允被揶揄的面色涨红,刘云忍俊不禁。
三人闲谈之际,又一马车在府前停驻。
车上的公子少年贵气,剑眉朗目,他穿着一身青衣袍服,腰悬佩剑,头戴小冠,说着一口中原口音。
跳下马车时,腰间帽玳瑁环佩叮当作响,身后随从皆是衣着华贵,不似俗人之家。
“好个富贵公子,这位是?”
刘云心下生疑之间,费祎已开口道。
“此子姓吴,名锐,字静伊,乃讨逆将军吴懿之侄。”
“据传,年少时弓马娴熟,英敏聪慧,在蜀中少年之中,颇有名望。”
“升之到来之前,许文休曾在往岁三月的月旦评中,将此人名列第一。”
东州士要员,又是吴家子弟,难怪这般富贵。
刘云不用想也知晓,这定是吴夫人的意思了。
眼下许靖、庞羲逐渐失势。
法正、孟达、李严皆在外。
蜀中东州士,以吴氏兄弟为首。
若能与吴家交好,将东州士也拉上反曹统一战线。
今后北伐,整个蜀中都将齐心协力。
“早闻静伊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那活泼的少年郎比刘云小上两岁,见刘云行礼,亦是作揖回敬。
“升之天纵之姿,名震天下。”
“锐,早想与升之同征逆魏。”
“假使来日有机会,某定要与升之策马雍凉。”
刘云笑道:“若得静伊相助,真乃如虎添翼。”
“请!”
“请!”
待东州士走后,豪右之中的年轻人又以柳隐为首,成都各大豪右子弟,陆续来访。
刘云一一接纳,请入府中。
诸人尽入,门庭鼎沸。
庖厨造饭,小厮端救,忙的不可开交。
可刘云还是没有入门。
庞德问道:“升之,所有人都来齐了,还在等谁?”
刘云无奈道:“还有一人,就算别人不来,他一定会来。”
庞德困惑不解:“谁?”
“平西将军之子,马秋。”
马秋,马超次子。
为平妻董氏所生。
历史上,马超正妻长子皆在冀县被杀。
董氏在汉川陷落后,被曹老板大方的赏赐给了功臣阎圃。
马秋,则被曹操勒令张鲁杀害。
如今,历史改变。
西凉马家,无形之中欠了刘云一个人情债。
上一次,马超登门拜访,原因正在此处。
果不其然。
刘云的话说完没多久,马家小童便已带着贺礼登门而来。
一见面,这小童便是叩首长拜。
涕泣道。
“承蒙君侯相救,我才能与父亲再见。”
“君侯屡次施恩,西凉马氏没齿难忘。”
刘云扶起这小童。
虽然他也不喜欢马超,可是马云禄和董夫人却是无辜的。
刘云恩怨分明,也不会厌恶这些人。
“莫要多礼。”
“早些进来吧。”
那小童恭敬道:“唯!”
……
宾客到齐,高朋满座。
各家子弟都是年轻之人,严守礼仪。
对饮高歌间,说及天下局势。
汉家儿郎皆是义气振奋。
在坐者无不高唱大风歌,道尽诛曹之心。
宴席之间,年轻人彼此交换名刺,各报身份。
又游玩投壶、蹴鞠、马球、下棋,不亦乐乎。
宴饮欢庆,至夜幕方休。
刘云面有三分酒色,一一将宾客送出府门。
按理说,平辈之间,不需这么多礼节。
可今日,刘云与多数子弟初次相见,仍是守好本心,不曾逾越。
待诸子归家,各家长辈问及刘云之事。
“此子,天下有孰人比之?”
诸子皆曰:“升之,世之奇才,高尚士也,德才兼备。”
“蜀中未有其比。”
故而。
时人语云:时,蜀中才士,皆天下英俊。
然,略与云比,无出其右!
……
翌日,清晨。
醒酒过后。
刘云依次拜访天师府、军师府、征虏将军府。
这三家在蜀中对刘云帮助最多。
待,离开军师府之时。
诸葛亮特地嘱咐。
“升之此去翼德府邸,不当执袍泽之礼,当行翁婿之礼。”
刘云心下恍惚。
感情之事,他尚且驽钝。
亦不知刘备作何安排。
不过,屡次听闻张翼德有意嫁女,说不定刘备也会有此心思。
刘云摇头道。
“大丈夫生于乱世,何患无妻。”
“况且,曹贼未灭,何以家为?”
诸葛亮笑道。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升之年岁也已不小,当慎重考量。”
“若真要承接主公之志,翼德与云长家的女子,最是合意。”
说及感情之事,刘云心中混沌。
方才入了天师府时,张鲁也隐约提点过此事。
只是张鲁素来宽和,不像诸葛亮说的这么直接。
只说:“鲁年事已高,膝下唯有女儿没有安排,能让鲁放心之人,只有升之。”
之类种种,不用多言,刘云也心里清楚。
回到现实,刘云没有回答,只是对诸葛亮拱手拜谢,旋即坐上轺车,扬长而去。
车轮滚滚向前。
殊不知,刘云走后。
角落之中,两个熟悉的身影探出头来。
“辛姊姊……执翁婿之礼的意思,该不会是……张翼德要把莺莺嫁给师兄吧?”
辛宪英亦是担忧的点了点头。
“恩公年岁不小了,如今又是成都新贵,不知多少大族女子盯着呢。”
“姎我所知,不仅是张姑娘,西凉马家的妹妹,关将军的女儿,还有东州士的女子、蜀中豪右的族女……”
辛宪英故意逗弄师妹,谈笑间伸出手指,轻笑道。
“这么多人,一只手可数不完啊。”
“圣女不妨想想看,若是你平日里最喜欢的师兄,和别的女子……”
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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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姊姊,别说了,我不听,我不听!”
师妹炸毛了,气得小手都在颤抖。
“辛姊姊别想骗我了。”
“你留在师兄身边,不也是馋师兄的美色吗?”
辛宪英不作回应。
张琪瑛原地转了好几圈,脑袋都快要气冒烟了。
“师兄太笨了……对身边的女子一点防备都没有。”
“就靠我一个人,怎么斗得过这么多女人。”
“不行,辛姊姊你得帮我,你就帮我嘛!求求你了。”
张琪瑛抱着辛宪英的手臂,耍赖般的不松手。
一番祈求之下,辛宪英只得无奈的点头道:“那圣女你打算怎么做?”
“正月十五,上元节!”
“按我道礼法,是祭祀天官之日。”
“而我的生日也在上元节……”
辛宪英闻之,柳眉微翘。
“难怪圣女常说自己是天官的女儿。”
“上元节,在本朝又是情人相会之日。”
“若是圣女主动出击,以你和恩公的关系,张家的姑娘未必有胜算。”
“聪明的举动。”
张琪瑛美眸弯成月牙,少女轻笑道。
“我可是最喜欢师兄了。”
“最多分给辛姊姊一半,其他人,谁也别想抢走!”
“走啦,我去阿翁那里偷些金饼,上元节,我要打扮的比谁都好看!”
辛宪英无奈一笑,被这小妮子拉着便去了锦肆。
正如刘云入蜀在剑阁那夜观星时所说,官场、名利场都已走过。
接下来的情场,才是最易折断英雄腰啊!
马车中,刘云暗中冥想,脑海中出现了以下思考。
选择张琪瑛:开启政教合一神权线。
选择辛宪英:开启魏国内应线。
选择张、关:开启元老扶持线。
选择马云禄:开启凉州北伐线。
……
呼。
所有政治联姻,不管怎么选,都是有利有弊。
“有没有更加完美的选择……”
马车中。
刘云的身旁,刘备合目静坐。
二人同去张飞府邸,在半路遇上,刘云便与刘备同乘。
平心而论,刘备自然是希望刘云能与二弟三弟家的姑娘结亲,这样一来,桃源之情,又将在下一代绵延下去。
不过,刘云毕竟已经这么大了,很多事情,刘备不想勉强。
“阿翁,你会怎么做?”
刘备第一次见到刘云心生困惑。
作为长辈,他难得有经验能够传授给长子。
“升之,备以为,作为汉家儿郎,第一要务仍是以绵延子嗣为重。”
“别忘了,我大汉多少代天子的传承出了问题啊?主君暴毙,幼子当国,权势陵替,为外戚宦官独掌,此乃大汉衰弱之根。”
“桓灵且不说,身在深宫,他们的子嗣注定活不下来,只有寄养在民间,才能逃过暗杀。”
刘备温情脉脉,看向刘云。
长子的存在,使得他不必再为刘禅担忧,也不必在为后事担忧。
“升之,你与他人不同,你的身份尚未暴露……备只要多活一年,就能多为你撑住一年局势。”
“在此期间,你要将自己的势力培养长大,也要将汉家的血脉播撒出去。”
“备以为,只要你喜欢,将来全娶了也无妨。”
刘备揽住刘云的后勃颈,将额头贴向青年的面庞。
“你母亲在世时,常常为你涕泣。”
“临终前,备捉着她的手,对天发誓,若你还在,一定会不惜代价,找回你来。”
“如今,承蒙天幸,你我父子终得相见。”
“莫说是几个女子,就是你想要天上的月亮,备也会造下百尺高楼,亲手为你摘来……”
“有备在,你不必再像过往那般独自承受,无论遇到何事,备都会帮你解决。”
感情至深,刘备言谈过半,望向刘云,无语凝噎。
刘云回头与刘备相拥,胸中温情流窜。
生存乱世二十载,这青年总算感受到父亲的温暖。
“谢过阿翁。”
刘备如同慈父般握住了刘云的肩膀,望向远方。
“走吧,翼德的府邸到了。”
下车伊始。
刘备抬头看向府中,一棵参天大树突破院墙,高耸矗立。
此景,亦是让刘备想起少年之事。
“当年备在涿郡的家中小院,也有一颗亭亭如盖的古木,料想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树下,枝叶繁茂,不知庇佑着多少积善之家。”
刘云答曰:“当年树仍在,如今人依旧。”
“只是,主公如今也已成为那样的大树,枝干下,承载的将是四百年大汉的国运。”
“庇佑着汉祚余荫,也庇佑着荆益二州,几十万户百姓。”
父子并肩而立。
刘备伸出手来,一如刘云拉住阿斗那般,紧握着他的手掌。
双手勾连的一瞬间,血脉的力量,在此传承。
风起成都。
刘备感受着刘云手上同等的脉搏和心跳,会心一笑。
他大步跨越府门,回头道。
“升之且行,天涯海角,备皆与你同往。”
刘云亦是笑道。
“阿翁,请。”
“升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