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将士们还在高声羞辱着张遇,桓熙的思绪早已飘到了河东,也不知苻健如今究竟走到了哪里。
他今日来到洛阳城下诱敌,其实也是迫于苻健南下给到的压力。
如果不能将张遇打怕,打痛,让他尾随在身后,拖延自己的行军速度,真给苻健追上了,定是一场恶战,胜败难料。
就在桓熙分神的时候,邓遐指着城门方向,大声提醒道:
“主公快看!敌军出城了!”
只见洛阳西侧三道城门缓缓打开,无数的守军从中涌了出来。
桓熙不惧反笑:
“他倒是舍得出来了。”
张遇将自己麾下两万精锐步骑尽数带出洛阳,当然,说是精锐,也不过是相对他麾下的弱兵而言,真论战斗力,又怎么比得上桓熙的脱产战兵。
眼看着张遇在出城后,还在忙于整理队形,桓熙并没有立刻退走,而是驱使匈奴弓骑以及晋军中的两千弓骑上前,下马步射,先给他一波箭雨打招呼。
可弓骑们忌惮城墙上的步弓手,不敢离得太近,只能隔远了施射,而桓熙又追求覆盖面,张遇的中军及两翼的方向都有箭矢射去,其中,三千骑射中军,各有两千骑射左右两翼,由于箭矢不能密集,实在难以对张遇的军阵造成有效的杀伤。
可桓熙的目的本就不在此,而是要借机试探张遇军队的成色。
但凡久经沙场的老兵,只要见到弓骑们放箭的距离,也就知道这些箭矢很难构成威胁,毕竟即使有箭矢落到了军阵中,已经差不多是最远距离,早就没有了此前的威势,盾牌手能够轻松挡下。
可张遇的左翼却还是因为破空而来的两千支箭而出现了一点骚乱。
哪怕他们在目睹真实威力后,又很快稳住了阵脚,但这一幕还是落在了桓熙的眼中,他心道:
‘两军交战之时,还得猛攻张遇的左翼。’
柿子当然得要挑着软的捏。
局部的失败,无疑会影响整个战场的形势。
当张遇整理后了队形,开始保持队列,向晋军发动进攻的时候,桓熙也将弓骑们唤了回来。
他看得出,张遇冷静了下来,并非是怒而兴师。
毕竟真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对方必定会不管不顾的发起冲锋,哪还会向现在这样,步骑协同前进,分明是在防备前方的伏兵。
桓熙带领着麾下骑兵与张遇始终保持着距离,双方追逐间,已行两里。
同样是走两里地,但对于桓熙、张遇二人麾下将士来说,都是全副武装,带来的体力消耗却完全不同。
毕竟张遇麾下是以步兵为主,而数千骑兵,也都只是单人单马,不像晋军,有两匹代步可以换乘,让战马空跑,以留存体力。
至于桓熙麾下的步卒,早已在二里外列阵等候,以逸待劳。
说到底,张遇与桓熙之间的战争极不对等。
桓熙麾下的精兵,是由雍、秦、梁三州二十五万户百姓供养。
而桓熙所能调集的战争资源,张遇望尘莫及,毕竟他仅仅占据了许洛之地。
战争,抛开双方将领的能力差距不谈,归根结底,还是彼此间国力的比拼。
当张遇远远望见严阵以待的晋军步阵,他就已经萌生了退意。
此番追击,本就是张遇为了在面子上过得去,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追出二里地,在他看来,对别人,对自己,也都有了一个交待,不至于被人耻笑,自己被桓熙这样玩弄、羞辱,到头来,居然连出城追击的胆量都没有。
这种想法确认很难让人理解,但总会有人把荣辱看得很重。
张遇很明显就是这样的人,哪怕明知道桓熙是在故意诱敌,还是要冒险出城。
否则,原时空中,他大可认下与苻健的父子之情,拜义父嘛,不寒碜。
然而,张遇再想退走,桓熙又怎会让他如愿,代步马都已经被留在了原地,后方早有民夫接应,将马牵走,带离战场。
桓熙下令骑兵换上战马,他冲邓遐大喊道:
“左翼!重点攻击张遇左翼!”
张遇出城时,邓遐就在桓熙身侧,同样望见了张遇左翼面对箭雨时发生的骚乱,他答应一声,呼喊着领了五千晋骑向张遇的左翼杀去。
桓熙又对负责统领匈奴弓骑的周楚呼喊道:
“跟上去,按照狼山一战的战术,下马步射,同样攻击对方左翼,若是敌骑杀来,向应远(邓遐)靠拢!”
周楚朗声应诺,他曾跟随桓熙出征河套,自然清楚所谓的狼山战术,就是利用机动性,远距离打击地方军阵,射一箭,换一個方位,若是遭到敌军骑兵的追杀,则寻求晋军枪骑的保护。
眼看着邓遐、周楚带领骑卒杀了出去,桓熙领着石越、杨安等将领,统率步卒,保持阵型在后追逐。
顷刻间,追逐双方的角色发生逆转。
但最明显的变化是,桓熙敢于用骑兵暂时拖住张遇后撤的大军,而张遇却在追击战中,无法用骑兵延缓桓熙的速度。
毕竟桓熙在狼山一战,在骑兵的直接对话中,完胜苻雄,也给他麾下的晋军精骑铸就了威名。
张遇明知骑兵很难是桓熙的对手,又怎敢让他们脱离步兵的保护。
此时,张遇眼见晋匈骑兵向本方左翼杀来,桓熙的步卒同样也失去了骑兵的保护,他索性不退了,下令回身接战,目标直指桓熙的步兵集团。
纵使左翼被晋骑击溃,只要自己能够击败桓熙的步兵方阵,依旧能够扭转战局。
然而张遇似乎只记得狼山一战,晋军骑卒的骁勇,却忘记了,桓熙从荆州带走五千将士往汉中上任,又在梁州选拔五千战兵,当时由于缺少兵马,只能维持一千骑兵的规模,桓熙真正起家,还是靠的步卒。
桓熙见张遇回身杀来,当即大喊:
“止步!结圆阵,原地固守!”
命令被层层下达,将士们按照日常的阵型演练,迅速在战场上结成圆阵,以盾刀兵、长枪兵在前,保护内侧的步弓手。
战场的局势已经一目了然,桓熙想要杀溃张遇的左翼,而张遇索性放弃左翼,想要击溃桓熙的步兵方阵,双方短兵相接,喊杀声响彻天地。
匈奴弓骑们毫不吝惜箭矢,尽情向张遇左翼倾泻,一时间,箭如雨下。
如今的匈奴弓骑,统一在配备骑弓之余,也装备了桓熙麾下战兵弓手的标配,即一石二斗的步弓。
桓熙麾下的战兵常年有肉类尽食,而匈奴弓骑同样是以肉食、奶制品作为主要的食物来源之一。
狼山之战,之所以要射一箭,换一处地方,是因为氐族精兵的日常伙食同样不差,弓手使用的步弓,射程也与晋军战兵相仿。
但张遇的弓手可就不会有这么好的待遇,平时少有肉类进食,故而力气不如晋军战兵、匈奴弓骑以及氐族精兵。
因此,张遇军中所使用的步弓仅为一石。
射程即真理,口径即正义,当然,冷兵器时代还没有口径这一说,但射程对于弓手来说,就是战斗力强弱的区分,而并非准度。
毕竟对于五千人的齐射来说,个人的准度并不能产生太大的影响。
匈奴弓骑的步弓与张遇弓手的步弓,足足有两斗的差距。
周楚发现,自己完全可以保持一个安全距离,尽情施射,而不用像狼山之战的刘阏陋头一样,为了躲避对方的箭矢,射上一箭就得立即上马,变换方位。
匈奴弓骑们始终保持着与张遇军左翼的安全距离,而有晋军枪骑在旁虎视眈眈,张遇的左翼也必须保持阵型,不敢追得太快。
每当匈奴弓骑们射出两三轮,眼瞅着自己进入了敌军弓手的射程范围,又会骑上马背,但此时不用他们改变方向,只需稍稍后撤,又可以下马射出两三轮。
在持续不断的箭雨洗礼下,本就被视为软柿子的张遇军左翼已经陷入了混乱,当阵型被射出缺口,而左翼将领无法及时补上的时候,邓遐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战机。
骑兵当然不能直冲步军大阵,但对方阵型出现缺口,没有刀盾兵、长枪兵及时补上,正是骑兵冲锋的最佳时机。
“敌军已乱!众将士!随我破阵杀贼!”
邓遐举起马槊大喊道。
说罢,策马疾驰,一骑当先,身后是三千晋军枪骑以及具备近战肉搏能力的两千晋军弓骑,呼啸着向张遇左翼发动冲击。
一两百步的距离足够骑兵提速,却不足以使敌军补上缺口。
邓遐率先冲入阵中,身后的骑兵们也纷纷跟随他涌了进去,缺口越来越大,阵中的弓手失去了刀盾兵与长枪兵的保护,晋军骑兵杀戮起来,犹如砍瓜切菜。
晋军从东面杀入,而张遇左翼防御西侧的士兵是背向方阵,此时听得身后传来厮杀声,想要背过身来迎敌,已经为时已晚,又被邓遐从西侧轻易杀出,如此往返三次,早就被匈奴弓手射得士气衰竭的敌军左翼再也坚持不住,彻底奔溃。
而此时,张遇迟迟不能突破桓熙的步兵防线,战场胜负的天平,已经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