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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八年(公元352年),正月初五,初春的西套草原寒意未消,朔风吹过,让人不由缩紧了脖子。

年老的牧人带着两个孙儿在草原上放牧,教导他们一些经验之谈,偶尔也会说起匈奴往事,提及冒顿单于、老上单于时的辉煌。

孙儿们起初是爱听的,但久而久之,也没有了兴趣,反而追问着大单于与那些人相比,谁更厉害。

在匈奴少年心中,带领他们击败氐人入侵的大单于,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

也难怪他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毕竟自刘虎那一代起,整整四十年间,铁弗匈奴的历史就是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個失败,脊梁骨都被人给打弯了。

老人双眼已经浑浊,听着孙儿们的提问,他难掩骄傲道:

“大单于哪有他们威风。”

这句话倒也没有说错,大单于如今虽然坐拥关陇,号令匈奴,但比起冒顿、老上极盛时的威风,还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然而,很快,老人的情绪低落下来,又道:

“匈奴不会再有那样的英雄了。”

孙儿们不知道老人为何伤感,正要安慰自己的祖父,远方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我回来了!”

费连贺隆远远望见父亲、儿子,骑在马背上的他高兴地挥舞着手臂。

他听从征调,前往大单于麾下效力,一走就是小半年,期间日思夜想,都在盼着家人。

两个少年听见父亲的声音,欢快地奔跑了过去,老人见着儿子平安回来,心中满是喜悦,又望见他此行带回来的四匹布,不由笑着自语道:

“看样子又是打了胜仗,为大单于征战,倒也胜过给刘家效力。”

刘虎、刘务桓父子二人逢战必败,跟随他们作战,总是白忙活,落得一场空,甚至还会因此丢了性命。

草原上的部族历来倾慕强者,桓熙虽然并非匈奴人,但很显然,他这位大单于,已经的的确确成为了铁弗匈奴的主心骨。

而这种现象,也会因为弓骑们带回胜利的赏赐,而越发深入人心。

不同于追随刘氏作战时的士气低沉,如今的铁弗匈奴,可以说是闻桓熙征召而喜,否则五千弓骑也不会在得到桓熙的召唤后,兴冲冲地南下听命。

匈奴人信任桓熙,信任他指挥作战的能力,信任他赏罚分明,不会因为族群的偏见,而有失公允。

对于他们来说,战争往往是掠取财富的最快途径,而在战场上有枪骑的保护,也足以给到他们满满的安全感。

可以想见,往后桓熙再有征召,他们也就更加积极的响应。

五千弓骑带回了丰厚赏赐,西套平原上处处都是欢声笑语,他们偶尔也会说起长安的繁华。

桓熙入主长安之后,这座沉寂多年的城池重新焕发了活力。

匈奴人的大单于,离开了这座他忠诚的长安城,来到郊野的乡下,探访民间疾苦。

桓熙随机挑选了一户民宅走了进去。

民宅里的农人看着涌进来的甲兵,为之惊恐不已,他不明白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这些当兵的怎么又闹了起来。

农人死命的护住妻儿,他曾参与过州郡兵的训练,倒也懂得舞枪弄棒,但看着这些甲仗鲜明的士兵,内心还是升起一股无力感。

“东西你们可以全拿走,莫要害人性命。”

农人颤抖着声音说道。

这时,一声轻笑响起,桓熙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安抚道:

“莫要害怕,他们不是乱兵,都是我的卫士。”

农人见着桓熙,惊喜道:

“你是大将军!”

“咦?你认得我?”

农人放下了戒备,但关陇之主当面,内心还是颇为紧张:

“回大将军的话,大将军每次出征,我都会前去围观,远远见过大将军几眼。”

桓熙恍然,他点点头,随意找了张胡床,也就是凳子坐下,伸手招呼着农人的两个孩子。

孩子们畏生,不敢上前,还是农人将他们推了过去。

年纪大的是个女孩,十岁左右,小的是个男孩大概八九岁,孩子们都穿着崭新的衣裳,桓熙抚着他们的小脑袋,问农人道:

“你叫什么名字。”

农人不好意思的笑道:

“我们这些粗鄙之人哪有名字,我姓赵,在家中排行第五,大家都叫我赵阿五。”

桓熙点点头,就像是聊家常一般,随意的问道:

“阿五,去年家里的收成还好吗?”

赵阿五一听这话,没有了此前的局促不安,他眉飞色舞的介绍道:

“多亏了大将军为我们分田,又赶上了风调雨顺的好时节,去年我家种了六十亩地,收粟九十石,缴了三石的田租,家中有的是盈余,此外又种了十亩桑田,也能有所收获。”

桓熙虽然为男丁授田八十亩,女子授田四十亩,但考虑到土壤肥力,必须休耕轮作。

因此,虽说是一百二十亩土地,但每年实际耕种却只有六十亩。

收粟九十石,倒也符合亩产一石半的标准。

扣除三石的租税,以及一家四口的口粮,仍有大量的盈余,也难怪赵阿五能给一对儿女换上新衣。

当然了,由于户户有余粮,粮价下降也是必然的结果,而桓熙以绢布收取租调,以及抵扣劳役、徭役,布价也会随之上升。

桓熙往往会高价出售多余的布匹,再低价从市面上囤积粮食。

毕竟真要等没有绢布用来赏赐的时候,也可以直接给将士发钱。

桓熙如今只恨自己大学读的是文科,否则,如果能将化肥捯饬出来,也就不用再考虑休耕轮作,可耕的土地也将倍增。

但以他那可怜的知识储备,显然是不可能的。

桓熙问了赵阿五许多,临走之前,从怀中摸出一串铜钱,大概百余枚,交给两个孩子,笑着道:

“新年登门,没有带上礼物,这些钱留着给你们买小食。”

小食便是零食,说罢,桓熙与赵阿五一家道别,转身离开民宅,卫士们也纷纷跟了上去。

孩子们得了铜钱自然欢天喜地,却被赵阿五给收了去,他们如何肯依,吵闹着道:

“这是大将军给我们的,阿爷不能抢走!”

赵阿五无奈道:

“我再给你们一串铜钱,但这是大将军所赐,怎能让你们拿去买了小食。”

两个孩子又欢呼着笑出声来。

赵阿五一家,算是关陇百姓的一个缩影,正因为百姓们有了盈余,他们具备消费能力,同样也促进了各行各业的发展。

而桓熙如今也已经开始收取商税,税率不高,为百分之五,暂时仅收住税,不收过税。

所谓住税,就是指入市交易所收取的税额,桓熙将交易限制在郡、县、乡特定的场合,以便管理,及收取商税。

而过税则是行商们带着商品走南闯北,通过税关时缴纳的商税,桓熙暂时不征收商税,也是在鼓励商品流通。

当然,如果有朝一日,商业蓬勃发展的时候,税收政策又会发生变化。

桓熙回到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军府,王猛听说消息,赶忙寻了过来。

“主公,灌钢法有消息了。”

王猛难掩兴奋的说道。

没办法,实在是桓熙催得紧。

灌钢法虽然早在东汉末年就已经出现,但并没有就此普及,知道此法的人并不多,王猛当年行商的时候,曾经在荥阳郡听说过此法,便派人东出探寻,还真就给找到一名懂得灌钢法的匠人。

人如今正在送回关中的路上。

桓熙听王猛仔细说起,也是忍不住一阵兴奋。

他可一直盼能够以灌钢法取代炒钢法,来进行甲仗的锻造,毕竟以炒钢法所得到的钢铁,质量实在不堪。

在桓熙的焦急等待中,司马兴男一行人也即将到达江陵。

桓温一清早就将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为此,他甚至有好些时日不曾亲近女色,就是担心司马兴男回来时,被她看见自己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虽然受到桓熙的刺激,尼姑庵去得少了,但在司马兴男离开后,桓温的生活过得还算自在,无拘无束。

可时间一长,反倒开始思念起了妻子。

没有人在自己面前一口一个老奴呼来唤去,周围都是一张张阿谀奉承的嘴脸,桓温却觉得生活索然无味。

有道是小别胜新欢,夫妻这么多年,除了桓温伐蜀的时候,还是头一次分别这么久,也难怪桓温不适应。

当船只从江雾中现身,逐渐靠向渡口的时候,站在甲板上的司马兴男望见桓温,高兴地呼喊着老奴。

桓温也兴奋地朝她挥手道:

“公主!老奴在这呢!”

船只靠岸,司马兴男抱着阿满率先走了下来。

“老奴!快来!看看你家阿满!”

桓温也乐呵呵地跑了过来,迫不及待地伸手道:

“公主,快给老奴抱抱阿满。”

司马兴男将孩子交到桓温怀中,嘴上还在叮嘱:

“你可小心着点,若是磕了碰了,我可饶不了你。”

“知道了,知道了。”

桓温不耐烦地敷衍着,随即满心欢喜的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孙儿,哪知道阿满如今已经可以伸手抓东西了,一把揪住了祖父的胡子,还给扯了两下。

在桓温面前,可比他父亲桓熙要大胆得多。

桓温龇牙咧嘴,口中叫着:

“哟哟哟哟...”

实则在与阿满玩乐,见阿满在自己怀中咿咿呀呀笑着,桓温只感觉一颗心都要被他融化。

在阿满与洛娘之间,桓温是有明显的喜好,毕竟一个是嫡长孙,一个是庶出的孙女,别说是桓温这样的权臣,就是寻常士族,也会有偏爱。

他只是看了几眼洛娘,称赞她长得像母亲,却抱着阿满不肯撒手。

一直等回到了临贺公府,阿满哭闹起来,司马兴男才从桓温手中夺了过去。

“没见孩子饿了,还抱着不撒手,莫非你能给他喂奶。”

司马兴男将阿满递给乳娘。

乳娘抱着孩子要往偏厢哺乳,桓温也跟了上去,却被司马兴男从后头揪住了胡子:

“老奴!人家喂奶,你跟去作甚!”

“哎哟,公主,轻着点。”

司马兴男的手劲可不是阿满那样的婴孩,桓温是真的痛。

他解释道:

“我就想多看阿满几眼,没有别的想法。”

司马兴男这才松了手,她哼道:

“你给我坐着,现在屋里没有了外人,与我好好说说,我去了长安这么久,你都是上哪偷的腥!”

桓温闻言,顾不得梳理他的胡须,正色道:

“公主说得哪里话,自从公主离开后,老奴一直规规矩矩,就连母狸都不敢往家里领,更别提是妇人。”

司马兴男冷笑道:

“你是不敢往家里领,但我怎么听说你这半年来,拜佛拜得很勤?”

桓温立即道:

“这不是为了给家人祈福么。”

司马兴男点点头:

“原来如此,倒是我错怪你了,行了,你去让后厨为我准备些吃的。”

桓温松了口气,赶忙应下,正当他刚要迈出房门的时候,司马兴男突然在身后问道:

“老奴,那些女尼是否美艳。”

桓温全无防备,下意识地笑道:

“甚美!”

话一出口,就知道惹了祸事,笑容僵在了脸上。

只听司马兴男在身后冷冷道:

“别急着走,回来。”

桓温苦笑着解释道:

“是公主离开时亲口说的,只要老奴不往家里领人,在外头可以偶尔放纵。”

司马兴男拉下脸来:

“我有说过?”

桓温赶忙摇头道:

“没有,是老奴听错了,老奴知罪。”

司马兴男恼道:

“就算我许你放纵,你还真就放纵啊,你几时变得这般听话了,那我往后让你不许碰别的女人,你是否就真的不碰了!”

桓温连连点头:

“不碰了!不碰了!在我眼里,除了公主,都是红粉骷髅。”

司马兴男被他这模样逗笑,但还是迅速板起了脸,道:

“这次就饶了你,再有下次,你尽早把胡子剃了,免得莪一根根将它们拔下来。”

桓温心中哀叹:

自己莫非真是老糊涂了,好不容易能有一段轻松日子,居然还在盼着这个悍妇能够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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