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天为大,人力终有穷尽时,天却不然。
全天下的生灵都仰头望天,或惧天倾,或恐星坠。
今日,人人都是杞人,人人都在忧天。
之前的天空还只是黑暗,那么现在就像进入疯癫状态一般。
黑与白在天幕来回闪烁,一会放晴,一会陷入黑暗。
可能唯一让修士们庆幸的便是,随着天际黑白交替,天地大道已经停止削弱。
但,即便如此,人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未知,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大陆中央,问天山山巅。
山巅阁楼后方的平地上,易宁矗立于原地,眼睛紧闭,身上袍子如天空一般,黑白闪烁。
他左手上的医道光球已然消散,右手掌心上诸子百家的大道未得到允许,不敢离去。
易宁眉心小天地中,阳光明媚,只是气氛并不如天气那般让人轻松。
亭午所化的银光已经缩到角落,波光粼粼的七彩池塘水面上,两个易宁相对而站。
两者并不算分身,他们本就是一体。
但身体只有一个,魂魄也只有一個,谁来掌控?
所以,如今小天地中气氛沉闷,他们这般注视着对方已经许久。
当白袍易宁见到黑袍易宁之时,以前的许多疑惑便都得到答案。
难怪自己刚到这方世界就能与天道做“交易”。
天地喜爱医道,喜爱功德之力是一方面,但这都是黑袍易宁在天地身躯留下的潜意识,或者说是规则。
最主要原因还是自己本就是此方天地,所以这又哪算交易。
难怪自己的精血可以赋予上古神祇的神位。
因为上古神祇的神位本就是天地赋予,他们本就是天道最忠诚的战士。
许许多多问题,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
黑袍如果是神性,那么白袍就是,——本性!
本性,生灵诞生之初所拥有的品质与性情。
所有生灵都有本性,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岁月磨砺,经历太多事情后,本性就会蒙尘,被后天性格掩埋。
天地亦是如此,诞生之时是本性,俯瞰万物无数年后便有了新的性格,——神性。
后天生成的神性,已经压制本性不知多少年。
所以,神性易宁率先开口:“我没想到,将你剥离出来后,会脱离掌控。”
白袍易宁回答:“当我知道你,或者我本身就是苍天后,其实不喜欢这个身份,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至于掌控......”
他顿了顿接着说,“天地那副身躯是以你为主,但是这具人身却因我而生,掌控权在我,我如今苏醒,你已经输了,不是吗?”
黑袍点头,很坦然:“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回归,不过输给自己又不丢人,这只是一回合罢了。”
“这不是回合制,这是永远,我会将你封印在心底最深处,永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不,你做不到,你的记忆并不完整,只要你接触神性道果,或是回忆原本记忆,我就会苏醒。”
“那我就不接触,天道的记忆我也没兴趣。”
“你不接触?很多事情由不得你,甚至由不得我。不说其他,只说佛道儒那三只蛀虫,没有我,你就无法战胜他们。”
“那是我的事。”
白袍易宁不想再谈这些,话锋一转,“我在你创造的完美世界中,听到童钱声音与斩仙气息,她可还好?”
“当然,她也是我的徒弟,我比你更护短。”
黑袍易宁一点都没败者的样子,反而勾起嘴角,“我原本以为,你脱离掌控是因为道果提前开启,是因为我提前复苏。”
“然后呢?”
“但看到你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本性根源上出现了问题,所以,你性格变化是学习医道导致的,还是那个石屋老头?”
“你猜。”
白袍易宁淡然,“你准备多久沉睡?”
“我无所谓,随时都行,你会主动来找我的。”黑袍笑道。
“那就现在。”白袍答。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黑袍易宁身形一点点下沉,沉入池水之中,再沉入池塘地底。
“哈哈哈!对自己都如此绝情,你依旧会像以前那般,越来越像我!就是这样,保持住。”
这是神性易宁最后的声音,随后他彻底被埋入小天地最深处!
于是,这片天地中,只有白袍易宁还站立于水面之上。
他就这么站了好久好久,刚才与神性交谈,看似随意,但只要心弦稍有松动,如今被封印的就是自己。
本性易宁之所以能坚持,能翻盘,确实如神性所说。
不止是几世为医,医者心性正好与神性相反,却符合本性。
除此之外,还有刚才脑海中荡漾出的话语。
[立志不坚,终难即事,心之所向,当一往无前!]
经历如今种种,易宁再度回想起石屋老人这句话,他才突然明白:“你早就知道我会与神性碰面,早知道会有今日吗?”
随着易宁声音传出,缩在角落的亭午试探性向这边飞来。
“哞...?”
“是莪,放心,没事。”
易宁声音醇厚,露出和煦笑容。
直至这时,亭午所化的银光才敢绽放出光芒,围着湖面的一袭白衣旋转不停。
之前那黑袍主人,实在太过吓牛了,还是如今的好。
“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先出去了。”
易宁说道,亭午闻言很是乖巧飞到一边,将自己裹成一团银球。
问天山山巅。
矗立之人的衣袍不再闪烁,最终变为一袭雪白,白发白袍与被山风吹拂,肆意飘荡。
天空已经恢复清明,朵朵白云浮现于问天山山腰,形成云海,阳光落入易宁怀中暖洋洋的。
他的右手之上百家大道的法则失去控制,已经消散,只剩农家法则的灰光还在悬浮,白袍易宁也不再是披靡众生的气势。
“果然,失去神性的加持,本性与这方天地并不能完美契合。”
易宁开口说道,力量的衰弱他却并不烦恼,反而露出笑容。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回来真好。
易宁享受天空阳光的照射,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他于山巅找块地方盘膝而坐,趁着此处无人打扰,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抽丝剥茧,挑选从神性那里得到的记忆。
易宁这一世目标不曾改变,创立医道,济世救人。
当然,也有医天,但不会选择神性那般直接重启天地,不会选择以采补为主的医法,他心中有自己的计较。
要完成这些计较,神性天道的记忆,许多东西就很有用。
但那毕竟是神性的记忆,如果不管不顾全盘接收记忆,随着时间流逝,自己本性便会被神性记忆潜移默化,黑袍易宁就会突破封印,再次回归。
所以,易宁必须经过筛选,才敢让之在脑海中生根。
只要涉及到神性行事、性格等记忆,他都会全部剔除。
春去冬来,几番轮回。
易宁就这么坐于山巅之上,经历数个春秋,不曾动过。
似乎是问天山离天太近,天穹落下的雪花都变得更加硕大,将整个山峰裹成一片雪白。
这时,突然有雪花滚落的“飒飒”声响彻山巅。
楼阁后方的空地处,易宁抖落身上雪花,从盘膝状态改为站姿,他亦是在此时睁开眼眸。
“原来这就是我的来历。”
易宁眺望天穹雪花,许久后才低声自语。
神性的记忆已经全部获取,在这期间,只要与神性性格相关的,他都是一扫而过,然后将之封印。
如此挑挑拣拣,能直接纳入脑海的记忆就少之又少,说是十不存一都有些多。
但即便这些,依旧让易宁受益匪浅,毕竟这是天道的见识!
首先是自己的身份与来历。
苍天诞生后,一片混沌,直至本源大道显现,而后本源大道又孕育出诸子百家大道。
自此,天地分阴阳,五行各占其位,生灵诞生。
也是这时,苍天生出自己的意识,那就是本性易宁。
本性易宁就这么俯瞰天下,时不时还给予生灵恩惠,人类、妖族等生灵就这么挺过最艰难的时期,开始茁壮成长。
如此过去无数年后,本性看惯生老病死,心态也随着岁月开始变得冷漠。
于是,神性诞生了。
神性渐渐取代本性,成为天地新的意识,他创建了上古神祇,授其权柄,让其代自己监管天地万物,赏罚分明。
岁月就这么流淌,神性意识已经完全将本性淹没,直至。
直至有天,
苍天突然破碎部分大道本源,那时掌管苍天的神性才意识到一个事情。
那就是,天地初始生成的框架有问题,并不完美。
所以,他想要重建天地框架,重塑诸子百家。
这个想法在他心底一直存放,却没有完美方案,天地似乎缺少什么东西,一个调和阴阳,牵连五行的东西。
直到神性在天地之外发现了医道,大天地想要将医道牵引收纳,竟无法召唤。
在这期间,神性尝试了许多方法,但这涉及太多个人行事风格的记忆,易宁一扫而过,不敢细看。
只知神性失败无数次后,终于找到问题所在。
大天地的神性与那医道并不兼容,就如同白袍易宁此时不兼容大天地一般。
找到问题后,办法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神性选择切割,祂将掩埋已久的本性切割而出,将之抛向游荡于天地外的医道之中。
此番下来神性本身受伤极重,一番布局后,祂化为道果等待天道本性带着医道归来。
而天地这具躯壳,失去本性与神性加持,开始机械化的运转。
至此,本性、神性记忆分开。
当本性摘得道果后,神性才发现一切都超出掌控,便有了眉心小天地之事。
想到这,
易宁抬头望眼天穹,他手指间功德之力翻动,天道依旧如往常一般降临。
这一次,易宁再观察天道流转,才发现它的一切运转都是规规矩矩,有条不紊。
说难听点,就是僵硬,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而神性召唤而来的天道却灵性十足,比现在强大太多太多。
但易宁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力量,去唤醒神性。
他已经打定主意,永远永远不再去碰心底角落,即便神性说的三圣很强,易宁依旧有信心。
因为,此番虽然历经凶险大劫,但也收获也颇丰。
神性的部分记忆。
自身与天道的关系。
以及在易宁看到最重要的,医道建立。
在神性创造的世界中,他彻彻底底看了一遍医道落于人间的种种。
虽然神性构想的医道不符合易宁需求,违背医之仁术,但依旧有许多有用之处可以借鉴。
这些日子枯坐,在剥离神性记忆的同时,易宁也在构思未来道路。
三圣固然很强,但他构想出来的医道也不弱。
如果之前对于医道建立还只是模糊方向,还需要四处走走看看,等待一波顿悟。
那么现在,易宁已经有了清晰计划。
距离他脑海中的医道现世,只需要做两件事情。
第一,依旧是集百家所长,这条路以前并没有走错。
医道容纳万物之术,而不是梦中世界那般,医道一现,百家凋零,他需要在医道与百家之中,找到最契合的方式。
第二,则是增长自身心性。
医道医术终究是落于基层的东西,易宁来到这个世界开始,起点就太高,实力就太强,这一点天生的优势,连他本身都忽视了。
看似一路走来都是踏足凡间,但实则心态并不相同,一直从容不迫如何能切实体会世间生灵种种。
就如同在土儿家中,赶山采药之人,自己生病都用不起草药,易宁一开始却并未察觉。
念罢。
易宁再次环顾山巅,然后挪步来到楼阁之中。
他脚步不停,一直到达放置牌位的木桌才停下,此时牌位上[供奉苍天]字迹已然消失,又回归原本模样。
易宁将之抓在手上,接着勾动小天地中的功德之力,然后猛然用力。
“喀嚓!”
“轰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是牌匾破碎的声音,后者是天际响起的惊雷。
仿佛天地在这一刻愤怒,它寻找触天之人,发现白袍易宁后,却迟迟无法降下雷劫,最后只能响起一声闷雷。
易宁抖落手中木渣,身形渐渐变淡,已然远去。
“其实这样也挺好,天地不需要个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