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国公府首席幕僚的用词并不准确，难得一聚起码从前聚过，事实上京城四大帮派这四位帮主从未在一座建筑物里同时出现过。

这是第一次。

史无前例的聚会，四位帮主却都不说话，因为各自带来的人在说话。

用卫小刀的话来说，都是狗也有差距，主子们派来的狗在地位上要比自己这些放养的狗要高一些。

这次表面上是金风亭、细雨阁、铁旗门和不弃盟的密会，实际上是五军都督府、户部、非常观和七大家在谈。

眼下风云楼咄咄逼人，各帮派节节败退的局面是幕后大佬们都在等待造成的。

等大家都忍不下去，就无需再忍了。

不弃盟比较特殊，如此风浪之下没有半点损失，一来是镇抚司不想招惹七大家，二来也是一种分化手段。

但大人物们看得远，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明白。

各家都清楚陛下登基后数次下诏整饬江湖的用意，起初并没上心，因为历代陛下都这样做过，敷衍一下就过去了。

查得紧就舍出几个店铺照章纳税，等风头过了换个名字再开，从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陛下重设镇抚司用意很深，首任指挥使内定了顾淮，诸位大佬们也不在意。

然而镇抚司放出了一条名叫风云楼的狗，一口就咬断了铁旗门一条腿，各家才明白陛下要来真的了。

风云楼频频刺杀各帮派高手，大肆抢夺各帮派产业，甚至百官两次弹劾顾淮，陛下权当没看见。

江湖风雨折射的是君臣博弈，顾淮在替陛下出手，各家只能忍。

哪怕损失了大量利益也得忍，也暗自揣测着陛下的胃口。

期盼着等陛下吃饱了，这片乌云也就过去了，一锅肉舀走大半终归还能剩小半锅，今后再徐徐抢回来就是了。

京城地下产业这桌宴席太丰盛，谁家都舍不得真正放手。

于是都眼睁睁看着风云楼吃下了铁旗门，吃下了细雨阁。

如今这条狗开始狂啃金风亭，各家也总算看清了陛下的胃口，不是大半锅，是连锅端走，一点汤也不给剩一口。

幕后大佬们终于坐不住了。

京城江湖这盘大棋也到了最后摊牌阶段。

各家都清楚不能动镇抚司不能动顾淮，刺杀朝廷大员是大忌何况那是女帝陛下的心腹宠臣，冲在前面的急先锋。

杀顾淮不算谋逆也差不多了，那不是博弈而是拼命，小打小闹变成了以灭族为筹码的生死搏杀。

毕竟都是大虞臣子，谁也不可能跟陛下真正撕破脸。

那就杀狗。

既然镇抚司放出这条狗四处狂咬，杀掉这条狗就是了。

江湖事，江湖了。

江湖事务就按江湖规矩办。

官府不能明着做上不得台面的事，镇抚司或者说陛下不也在走江湖规矩吗？

以当今京城帮派势力推算，四家合力打掉风云楼，顾淮再想养出一条狗就难了。

陛下震怒也说不出什么，至多摔几個白玉杯。

法不责众，难道还能把所有人都杀掉？

到时再推出几个替罪羊主动请罪，上缴风云楼小半产业交给镇抚司，圆了陛下的面子，一天云彩也就散了。

“别看风云楼表面只有三位大宗师，估计陛下还会给顾淮塞几个青鸾卫高手。”凌痕道人轻轻捻着胡须。

金风亭只剩金雨谷里的总堂没有被攻下，摊牌战的地点也算确定，江湖战里高端战力决定战事走向，哪一方的大宗师多谁就赢。

谷神溪淡淡一笑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无妨，青鸾卫只有四位大宗师，两位亚圣不可能搭理这种俗事，就算云疏浅大人亲自上阵也应付的来。”

身为东方大都督私人首席幕僚，他说的一定准。

凡俗间大宗师已是最强者，自然不是大白菜满街都是。

普天之下国度众多，大宗师也不过千余，大虞作为天下第一强国占了弱一半，全国也不过五百余大宗师。

这些大宗师大多在大虞军中任职，主要分布在十二道提督府麾下，绝大部分在守卫边疆的边军提督府麾下。

江湖上不过一百多位大宗师，像以道门七宗为代表的几个一顶一江湖大宗门至多三四位大宗师，非常观大宗师最多不过五位。

纵观天下诸国，玉京城也是首富之地，权力漩涡的中心。

人往高处走，人杰聚集之地才显得京城大宗师多了些，事实上普通修士一辈子也难见大宗师一面。

当然会有大宗师隐居修行没什么名气，也没人清楚七大家里有多少位大宗师，但总数量不会太多。

单以战力算，金风亭等四大帮派放在江湖上也是第一档大宗门，只是没有师承传统更重利益而已。

五军都督府统管大虞军，谷神溪自然清楚女帝近卫有几位大宗师。

云疏浅是乾德宫内舍总管从来不离陛下左右，不可能亲自上阵，这样算起来风云楼能有六位大宗师。

凌痕道：“陛下会不会调集御林提督府的高手？李隆观可是陛下的人。”

“我们也是陛下的人。”

谷神溪立刻纠正，摇了摇手中羽毛扇沉声道，“以陛下一贯冷峻骄傲的行事作风上推断，这种腌臜事不会牵扯过多，不然何必放出风云楼来咬人？”

众人暗自点头。

与臣争利的事上不得台面，陛下也要顾及影响，不然给镇抚司几百万大军平推就完事了，很多事即便身为皇帝也不能胡来。

凌痕道人问道，“铁旗门能派出几位大宗师？”

卫小刀不说话只把食指和中指摁在桌面上，心中暗自猜测这两位大宗师只是豫国公府里的护卫首领，东方大都督不想动用军中力量避免过度激怒陛下，否则多出几位大宗师不在话下。

众人微微点头。

都知道铁旗门两位供奉已经死了，至于派出的大宗师来自哪里谁去管它。

谷神溪看向凌痕。

一旁的关损也笔出“二”摁在桌上。

非常观五位大宗师派出两位也算不少。

“那我们也出两位。”桌对面的郑宽胖脸油光锃亮，伸出二指晃了晃，满脸和气生财的笑。

谷神溪微微皱眉。

金风亭两位大宗师供奉健在，算上三家共有八位大宗师出战。

八对六，占优势，还谈不上压倒。

实际打起来要看各位大宗师的修行门类，各修行门类实战能力不同，一位儒道数修大宗师打正面战连个屁也算不上。

青鸾卫大宗师可都是实战最强的武道大宗师。

这时，披着貂皮大氅的雷穷默默伸出四根手指在桌面上摁了摁。

众人看了眼那戴满大戒指、大扳指、储物指环的四根手指，都瞄向雷穷身边那个样貌极阴柔也极少说话的米千千。

没想到金风亭在两位大宗师健在的情况下还能派出两位，户部尚书大人隐藏实力好强。

白皙修长的手掩口而笑，米千千细声细气地道：“都看我干嘛，我的人只擅长刺杀。”

“那更好了。”关损笑着向米千千抱了抱拳。

雷穷却敲了敲桌面，“事后风云楼的地盘我金风亭多要些，不过分吧？”目光从卫小刀和关损脸上扫过。

卫小刀面无表情，关损微笑颔首致意。

多出力多拿几个馒头不算过分。

雷穷又扭头看郑宽。

“没意见，我不弃盟什么都不要。”郑宽笑嘻嘻道，“不过提醒诸位，风云楼三位大宗师都有六丁六甲神符，从此前两战来看，大内神机处里那位符道大师修为品级不高，但确是位神符师无疑。”

十对六占据压倒性优势，可六枚神符有可能逆转战局。

众人都微微皱眉。

不是不能再多派出几位大宗师，只是太过分的话让那位一贯冷峻严苛的女陛下出离愤怒也是不妙。

这时凌痕道人呵呵一笑，“诸位，细雨阁也能拿出神符来。”

众人恍然大悟。

细雨阁当然没有神符，不过要比神符，天下谁也比不过非常观。

非常观乃天下道修宗门之首，剑、术、符三修，接连出了三代道庭行走，借助道庭仙力祭炼神符算是得天独厚的条件。

“事后细雨阁也多拿些，没问题吧？”凌痕道人手捋胡须微微一笑。

金风亭多出两位大宗师能多拿地盘，细雨阁提供十枚神符也不是小数字，也照样该多分些利益。

不等众人表态，一旁卫小刀冷冷一笑，“别先想着捞好处，我也提醒诸位，顾淮可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屋中为之一静。

所有人闷不做声地点了点头。

谷神溪更是皱眉沉思不已，对于顾淮的不按套路出牌可谓深有体会。

沉默了一会儿，众人没有想出顾淮还有什么不按常理的后手。

“小刀兄何意？”雷穷看过去问道。

卫小刀语气平淡，“诸位就没想过镇抚司缇骑大营秘密进京的情况？”

此言一出屋中响起一阵“嘶嘶”声响，好像窗户漏了风。

众人相互看了看脸上都有些惊讶，随即心中一阵惶恐。

大宗师左右江湖战，可面对成建制官军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万年来十万虎贲可斩一品圣人是战场上打出来的规律，这条规则细究起来很繁琐。

确切的说是由十万名修为在七品以上修士组成的战阵以及对应阵具配合下，蓄势一击可以斩杀一品巅峰境界圣人。

如果统帅是擅长借用天时地利的兵势门修士，可能无需十万将士就能做到；如果将士品级提升到六品以上，可能三四万人就做到了。

天下是千万将士们打下来的，指望一两位圣人坐天下并不现实。

大虞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强就强在大虞军上，千年来积累下的战阵法可使十人为阵，故此才以十人为最小建制。

实战中，一个全副武装九百人总旗组成的战阵在阵法器具配合下就能抵挡住一位大宗师的进攻，在地形、时机以及阵具准备充分的情况下也有可能做到斩杀，如果三个总旗配合必杀无疑。

故此战事中极少出现大宗师单独冲锋陷阵的情况，各国军中都是以大宗师当做战阵的阵眼来用。

以大宗师为阵眼的数千人战阵可斩亚圣，这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规律。

六对十处于绝对劣势，如果一万两千人的缇骑营秘密入京参战，有多少大宗师才够用？

金雨谷地形所限不可能发起冲锋，可大虞阵具军弩天下闻名。

五连发手弩只要人员够、箭矢充足，无需六位大宗师上阵就足以耗死十位大宗师。

卫小刀一句话勾勒出万箭齐发遮天蔽日的一幕，让在座众人遍体生寒仿佛看到了那乌云盖顶般的箭雨。

这一下让眼中始终带着咪咪笑意的米千千也正色起来，郑宽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就连一言不发的葛先生也深深皱眉。

好一会儿，雷穷道：“顾淮……敢？”

江湖事、江湖了，这是规矩，掺点水分没关系，调大军入城可就是掀桌子踢裆了。

卫小刀没有看雷穷，只盯着门口仿佛那里站着顾淮，阴森语气仿佛从地下飘出来，“你等可以认为我被他打怕了，不过我认为这天底下就没有顾淮不敢做的事。”

他声音平淡，内心冷笑：敢亲自上门要我人头的男人眼里有规矩吗？

一旁的谷神溪神色沉重地点头，“他敢。”

连寡妇都敢抓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诚如卫小刀所言，只要圣眷不失就没有顾淮不敢做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

管家打扮的葛先生看向谷神溪，“谷先生？”

没有继续说下去。

所有人都懂他的意思，五军都督府能不能限制住缇骑营？

谷神溪微微摇头。

五军都督府统管大虞军有练兵、屯兵、推选将领、掌管军籍、军纪督察等等权力，发生战事要统兵作战，但没有人事任命、派兵调兵之权，那是兵部的职责。

他仔细思考后轻声道：“能限制住镇抚司缇骑营的唯有御林提督府。”

兵部也有自己人。

但以顾淮的一贯嚣张秉性未必会把兵部命令放在眼里。

众人沉默了。

御林提督李隆观，当今朝堂上的第一红人，论圣眷不在顾淮之下，江南返京当天就被任命为御林提督府提督堪称朝堂新贵。

才华横溢又刚直不阿，为官清廉从不收钱，连府邸也是先皇女帝赏的，跟京城四大帮派没有任何关联也不存在任何利益交换。

东方大都督和杜尚书拿李隆观没办法，只怕七大家出面也难办。

凌痕道人却想起了观主密信的一句话，沉声道：“诸位等我消息。”

随即单手掐了法决，袖中飞出一枚符箓随即化为一道微亮光芒消失不见。

其余众人相互看了看，心知凌痕在以传讯符跟非常观联络，也有可能直接呈报国师府。

非常观或者国师府能搞定李隆观？

众人也不清楚，只好坐等消息。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隐约一道微光飞入凌痕道人袍袖中。

凌痕起身离座走到墙角背对众人。

很快转身回座，瘦长脸上露出轻松微笑，“我保证镇抚司缇骑营不会入京，一月之内他们在京郊大营哪也去不了。”

不用问，这是李隆观给了保证。

众人脸色微动，没想到非常观或者国师府跟李隆观的关系如此密切。

“诸位。”

凌痕道人笑得有些得意，“事后细雨阁要拿的更多，没问题吧？”

对面的郑宽点头。

不弃盟本身也没想多要什么。

卫小刀看了眼谷神溪，淡淡道：“铁旗门只拿回从前的东西。”

雷穷跟米千千耳语几句，抬头道：“我三，你七。”

风云楼的家底就这样分割完毕。

凌痕道人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杯笑道：“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众人都露出微笑，纷纷端杯。

此战过后，细雨阁要成为京城第一大帮派了。

卫小刀也罕见露出笑容。

只是那薄嘴唇抿出的笑好像一把刀。

顾淮，我破掉了你的底牌，你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