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帘珑小门,笔直小走廊里依旧昏暗幽清。
顾淮一步步走向前方透出符灯光芒的门口,步履忽然变得沉重艰难。
那里的光芒温暖而冰冷,亲切又冷酷,让他既想快一些靠近又想转身逃离。
急切地渴望见到她,却又不敢看到她,两种思绪拉扯的不止是步伐,还有一颗忐忑不已的心。
这一瞬间顾淮才意识到原来女帝陛下对自己竟这般重要。
不单单是生死存亡。
不单单是她死了自己也活不了。
原来她或冷或嗔或喜或怒的点点滴滴也同样承载着自己全部的喜怒哀乐。
忽然间想起八岁时第一次见到皇太女殿下的一幕。
那是在毓庆宫漱石斋前,十几名皇族善堂选拔出来的待选伴读们站成一排,那年的春天有些冷,料峭寒风刮起皇太女殿下的裙摆,吹在待选伴读们的身上让人瑟瑟发抖。
比春寒料峭更冷的是绝美小脸儿上挂着的冰霜,她背着手检阅般缓步从一众少年少女待选面前走过,冷峻目光扫视过来令所有人心底生寒忍不住低头。
那时,唯有自己扬起了脸与皇太女殿下勇敢对视,而后回敬了一个灿烂的笑。
因为这是不用从军入伍的唯一机会,必须要把握住。
机会抓住了,从那时起皇太女殿下一喜一怒也成了自己生活的全部。
喜她所喜,怒她所怒。
为她而存在成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很功利。
很无奈。
很被动。
已没有选择。
蓦然回首却发现,她已融入自己生命中密不可分,十二年来的种种快乐与悲伤都与她有关。
那不仅仅是命运相连的生死依存,更是生而为人的所有情感糅杂交织在一起,如一瓢水倒进另一瓢水里再也分不出你还是我。
‘我的陛下。’
顾淮眼中忽然酸涩起来,减缓的脚步骤然加快。
这一刻他只是渴望看到她,仿佛渴望看到自己的生命一样。
来到门前慢下脚步,迈过那道门槛。
外间梳妆台前,两名宫女怔了怔随后无声屈膝一福,脸上的哀伤让人悲痛。
顾淮深吸一口气,绕过八屏软格玉龙出海屏风。
第一次来到两代女帝就寝之所,原来这里与寻常女子闺房差别不大,只是更宽敞,相比皇帝的身份更显出寒酸简朴,唯有一张八柱两阁雕龙大床衬托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外阁里,两名宫女含泪施礼退到一旁。
按规矩,哪怕陛下病重外臣也不得进内寝室,不过顾大人不是外臣,陛下也几次吩咐要见他。
顾淮进外阁,当目光落在内阁床榻上的时候心狠狠颤抖了一下。
一床锻被盖在娇躯上只露出面颊与双臂,年轻女帝闭着眼微蹙着眉,眉黛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忍受着强烈痛苦,冷艳绝美的小脸儿上毫无血色,见惯的樱唇也显出青白颜色。
倏然想起上次入宫时她一口一口的边吃饭边批阅奏折的专注神情,天下第一美人无论做什么都那么美,那身白纱衣裙更是让人魂牵梦绕。
转眼间这般虚弱地躺在床上,顾淮感觉胸膛里钻进了一把刀绞地心像割烂了那般的疼。
“陛下。”
他斜倚着软榻坐下轻声呼唤。
看到那双紧闭双眸有睁开之意,他的脸上已露出笑容,就像第一次见到皇太女殿下那样。
“小淮子。”
床榻上,褚南楟未等睁开眼便回应了一声,随即薄薄唇线勾起淡淡笑意。
依旧如从前那样,只要看到他就开心。
“你来了。”
“臣来了。”
“朕是不是好丑?”
“……是。”
“……臭小子,讨打。”
本是一句带着些许怒意的话却在微弱气息下变得娇柔无力。
褚南楟微微矜起鼻子噘嘴,平放的手臂缓缓抬起。
顾淮凑过脸去领罚。
脸颊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触碰,随即摩挲着不再分开。
“朕舍不得打你。”褚南楟已变得有气无力,又疲惫地闭上了眼,没有看到顾淮强装笑意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他自然而然地握住小手,脸颊轻轻蹭着似乎想给冰冷的小手带去一点温度,柔声道:“等陛下大好了,就打一次,不然臣心里还有些不甘呢。”
青白嘴唇绷起,褚南楟想笑却没力气笑出声,只稍稍晃了晃头,“那也舍不得,这次你做得如此漂亮,朕想赏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打。”说着睁开眼,“猜猜看,朕赏了你什么?”
说话间无力美眸中依然闪过一丝狡黠,似乎在对顾淮一定猜不到而开心。
顾淮低声道:“臣不要赏,只要陛下圣躬痊愈。”
“诏书已经写好了。”褚南楟微微摇头,“朕已命你为南荒百部宣慰使,即刻出京。”
南荒,远在南昭国以南距离玉京城不下数百万里之遥,据说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只在几片绿洲中生活着数百个荒人部落。
这那里是赏赐,分明是流放!
顾淮却懂了。
陛下这是在给自己创造逃命的机会,她已自知命不久矣。
胸膛里翻涌起一股热流与撕裂般的悲伤撞在一起发出一声低吼般的悲咽,顾淮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地道:“臣抗旨,臣哪也不去,臣守着陛下地老天荒,这是我们的约定!”
此生永不负。
要活一起活。
要死一起死。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褚南楟眼眸中滚落,二十岁的年轻女帝渐渐泣不成声,她自知寿元将尽无怨无悔,却有两個人放不下。
一个是浅姨,一个是顾淮。
可两个人谁也不肯走。
“陛下不哭。”
顾淮一只手紧紧把陛下小手按在自己脸上,另一手已忘记了规矩探过去给她擦眼泪,颤声道:“一定有办法的,我们还没有一起站在武圣城头上吐口水,还没有一起在金帐宫里看萧皇后赤足跳舞,还没有一起在无量大佛头顶喝个大醉……一定有办法的。”
然而陛下的泪越擦越多。
武圣城,金帐宫,无禅大佛,那是少年少女年幼无知时的戏言,却又何尝不是年轻女帝藏在心中的宏图壮志,如今回忆起来却是那般的苦涩,装着满满遗憾。
“陛下可感知到病因在哪里?”顾淮轻声问道。
修士得病都能感知到病因所在,是经络、是丹田、是功法运行出了差错,自身要比医家修士更清楚。
张医正一定会问,但顾淮认为一定与青凰有关。
话题的转移让褚南楟止住了泪水,一手按着擦泪的大手舍不得它离去,喃喃道:“是血脉。”
“血脉?”
褚南楟无声点头。
顾淮诧异道:“血脉…怎么会出问题?”
“说了你也不懂,就不说了。”
褚南楟微微摇头不再说话,只凝望着陪伴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俊美脸颊。
看了十几年,依然没看够。
从前的点点滴滴欢声笑语尽皆在眼前浮现,‘你是朕的所有快乐啊。’
一时间两人相互捧着脸颊,相互凝视,相对无言。
从小到大无数次身体接触,说起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手牵手,捧着脸肌肤相亲,却是那般的熟悉,仿佛融入进了血液中。
褚南楟闭上眼睛,挂着泪珠的睫毛微微颤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美丽脸颊上红晕渐渐明显起来,低低地喃喃道:“顾淮,吻我。”
“……陛、陛下?”
“朕命你,吻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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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前背对着床榻的两名宫女兑儿和乾儿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相互看了看又慌忙别过脸去低垂着头,仿佛对方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让人无法直视。
随着身后细微呼吸声变得急促热烈起来,二女再次相视,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忧愁消褪也看到了淡淡红云。
兑儿和乾儿又低下了头,唇角抿出一缕笑意。
那是为陛下感到高兴的笑。
原来陛下终究是个女孩子,有着无与伦比美丽的女孩子。
也替顾大人感到高兴。
能走到陛下内寝宫来,走到陛下床榻旁,坐在陛下身边,被陛下命令着深情一吻,不愧是千古第一宠臣。
什么样的吻令人惊心动魄,令人魂牵梦绕,是女帝与臣子之吻。
这一刻的吻如此单纯如此浪漫。
或许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这样的陛下。
忽然间兑儿和乾儿的笑意又纷纷收拢,哀伤又一次浮现在脸上。
替陛下哀伤。
陛下已命不久矣。
替顾大人哀伤。
这惊世一吻却是生离死别。
两名宫女第三次相视,眼中已隐现泪光,不约而同的身形浮起不带出一点声响地绕过软格屏风,把那一片最后的温馨留给忘情的陛下与顾大人。
屏风外,坤儿和巽儿目露诧异。
乾儿做了个“嘘”的手势,忧郁脸颊上更显出哭意。
这时内寝宫门口人影一闪显出云疏浅的身影,疑惑地看了眼乾儿,“怎么了?”
服侍陛下的八个宫女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青鸾女卫,平时做事妥帖稳当,今日陛下病重之际怎么显得鬼鬼祟祟?
“云大人!”
乾儿吓了一跳,顺势屈膝一礼故意高声道:“启禀云大人,顾淮顾大人在里面探望陛下!”
云疏浅皱了皱眉。
心说:还用你说,我当然知道顾淮在里面,没有我的同意他也进不来。
挥手示意几名宫女先出去,云疏浅走进屏风,看到顾淮老老实实坐在软榻上看着床里的陛下。
“陛下见好了。”
云疏浅坐在软榻另一侧,欣慰地微微点头。
因为陛下脸颊不再那么苍白相反透出几分娇美病弱的红晕,薄薄嘴唇上也青白不在,红红润润地显出樱红来,只是紧紧闭着眼显出几分羞怯。
“好是好了些,不过……”一旁的顾淮欲言又止,心说:治标不治本。
如果吻就能让陛下康复,他能吻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浅姨?”顾淮扭头看过去。
云疏浅捏着小小木盒叹气,“龙宗主不在皇极秘境,不知去了哪里。”
顾淮无言。
这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鸿灵之种虽能为青凰续命,可皇极宗找了二十年也找不到青凰去了哪里,指望眼下就能找到不太现实。
顾淮又道,“陛下说病因源自血脉。”
没有说出九天神凰圣体几个字来。
因为知道此事的人不应该包括自己,暗自怀疑青凰或许与陛下建立了某种生命契约才会导致眼下这个局面。
仔细想想又不对劲。
青凰消失了整整二十年,当年陛下也只有二十岁,没有建立生命共享类契约的时机。
云疏浅紧蹙着眉,故作轻松地低声道:“张思扁带着人正在偏殿里商讨丹方,马上就能着手祭炼丹药了。”
这话是说给陛下听的。
张医正确实带着御医院几位医道大家在商讨丹方,然而陛下的病症极为特殊让众人难以对症下药,只能利用内库珍藏的天材地宝祭炼些强行续命的丹药。
强行续命也未必好用,否则先皇光宗帝和天曌帝也不会驾崩了。
顾淮听出了浅姨的言下之意也不好说什么。
两人无言看着床榻里的年轻陛下。
陛下脸颊与唇上的红润已在极短时间内消褪再次显出青白色,让人更加忧心不已。
这时,褚南楟忽然睁眼看过来,挺翘玉鼻吸了吸气好像闻到了什么东西,“浅姨,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鸿灵之种。”云疏浅忙打开红漆木盒,“可为青凰大人延寿的上古宝物,顾淮从金风亭秘库里搜出来的。”
不知为什么褚南楟眼里一亮,手臂一撑吃力的要坐起身。
云疏浅忙扶起陛下。
“给朕看看。”褚南楟急切说道。
云疏浅连忙把红漆木盒递到她手中。
褚南楟颤抖着白皙小手打开木盒,种子状的青色宝石泛起一片青色光芒。
她拿起青色宝石随即绝美玉颜上露出惊喜,“果然是鸿灵之种!小淮子,你救了朕一命!”
“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
顾淮看了看浅姨,不明白自己哪里救了陛下一命。
是吻吗?
下一刹那。
顾淮和云疏浅同声惊呼,眼睁睁看着褚南楟两指一丢,竟把鸿灵之种丢进了嘴里。
“陛下!那是给上古圣兽服用的,人不能吃……”
云疏浅闭嘴了。
龙床里,褚南楟已闭目盘膝悬浮而起,周身荡漾一股强烈气息。
顾淮和云疏浅本能后跃,眼睁睁看着两只透明巨大翅膀猛然从褚南楟背后伸展开来,极为坚固的八柱两阁龙床已化为片片碎屑。
那竟是青凰的羽翼!
顾淮与云疏浅两人目瞪口呆。
陛下,二次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