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儿。
家家户户烧轿马送灶王爷,有钱人家会在灶王爷的嘴上抹蜂蜜,买不起蜂蜜的穷苦人也要抹点糖汁希望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
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偌大玉京城里到处人潮人海,过年气氛也愈发浓烈起来。
按惯例,腊月月中的大朝会也推迟到今日,开完这个朝会皇帝天家也要准备过年了。
至于月末大年三十的大朝会则是一次年终岁尾的御宴,地点也改在皇极殿。
自古君父为天,除夕当日,当今陛下会在宫中赏赐御宴,在京从五品以上官员要进宫陪着陛下赏歌舞、吃团圆饭,之后才能回自己的小家与家人团聚。
故此小年儿这天的大朝会算是一年到头最后一次朝会。
午时四刻朝会才散,惯例内阁五相率先走出中极殿,六部文官们跟随其后。
放在往常,饥肠辘辘的文武百官离开大殿后就放了羊,虽不敢高声喧哗也是三五成群交头接耳,队形散乱的不成样子。
但今日大有不同。
官员走的规规矩矩,别说喧哗,连个咳嗽的也没有。
一侧落后内阁诸相半步,武官之首东方大都督迈着缓慢而有力的步伐目视前方,端正威武的黑脸膛上跟往常一样平静。
刚刚在大殿内痛心疾首自陈治下不严致使老兵拉帮结派鱼肉一方,接连叩首请罪主动请辞上柱国勋位的一幕似乎没有发生过。
在他身后,靖国公杜行之等人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不是散朝而是上朝。
勋贵队伍中也少了几個熟面孔。
前军都督佥事邱鸿等六人被革职抄家,还好东方大都督用一顶上柱国的官帽保住了六人的脑袋。
所有人都很清楚,镇抚司整饬京城江湖大获全胜,只是很多话没法放在明面上说罢了。
文武百官一路慢行走在御道上,两班队列中间,一个身姿曼妙的朱紫道袍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鱼真人上一次参加朝会还是二十年前接任大国师的那一次,今日上朝站在御阶之下整整一个上午一言未发,容貌却与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岁月似乎在这个美丽女人身上停止了一般。
朝会上陛下虽只字未提非常观,但所有人都知道非常观掌门正一真人日前在宁泰宫前整整跪了一天一夜。
相比起来,陛下已算优待勋贵派和国师派。
户部一派全军覆没,尚书杜无止被毒杀身亡也没能逃脱抄家问罪的下场,杜府满门男子发配边军为奴,女子发配教坊司为妓。
杀人凶手栾芳树在狱中上吊自杀,栾府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去。
户部左侍郎、六位郎中、二十余位员外郎全部进了镇抚司大狱,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好在陛下点到为止没有大肆追究其余各部各衙门,敲打一番就算结案了,否则朝堂上至少有一半人过不去这个年。
官员们暗自庆幸捡回了一条命,神色也愈发恭敬起来。
一直过了内宫门向正阳门走去,东方大都督忽然错步离开队列站在御道边,回身等着武官排名第七的李隆观走到近前,脸色不咸不淡的道,“隆观年轻有为简在帝心,实乃我大虞之福,可喜可贺啊。”
熙宁二年最后一次朝会令百官提心吊胆,这位李督帅可谓春风得意。
身为御林提督兼任塞北提督,御林军、边军一把抓已成了大虞军中实权第一人,风头完全压过了另两位“国之重器”一头。
联想到宫若潮身为西宁提督坐镇西线,东海提督叶临秋平叛已大获全胜,国之三重器全部入主军中贵为提督,陛下用意似乎已明朗。
东方大都督主动向李督帅示好,百官队伍悄然间慢了下来,人人支楞着耳朵仔细听着。
李隆观已出列抱拳微躬,“虎帅谬赞,隆观愧不敢当。”
东方崖微笑道,“已近未时也都饿了,中午小酌几杯如何?”
“呃……”
李隆观抱拳再躬,“虎帅厚爱本该领,只是下官今日中午已约了他人小聚,实在不便推辞还望虎帅见谅,改日下官一定补上这顿酒以呈虎帅盛情。”
“哦?”
东方崖倒不生气,黑须微抖露出一分笑意,“能让李督帅亲自邀约,这人有福了。”
李隆观本想随意敷衍一下,但看出东方大都督笑容里的冷意,话到嘴边就改了口,微笑道:“虎帅言重了,那人能赏光赴约才是下官的福气。”
这样一说,东方崖来了兴致,好奇道:“什么人这么大面子,隆观可方便告知?”
李隆观笑道:“不瞒虎帅,下官约的是镇抚司指挥使、新任缇骑卫指挥使顾淮顾大人。”
“……。”
东方崖眼神稍凝随即大笑道:“你与顾淮都是我大虞栋梁,该当多亲多近。”
抱拳致意,随后转身向宫外走去,笑声还在空中飘荡,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一众勋贵派武官们不约而同地脚步加急,走出一片轰轰隆隆的声音。
文官们队列中一切如常,可有不少人暗自偷笑,心中暗道一声:精彩!
勋贵派因江湖案颜面尽失,东方大都督主动示好李督帅,结果新贵大佬一点面子都不给,抬出了镇抚司顾淮做挡箭牌,好似一记耳光扇在五军都督府脸上。
谁不知道铁旗门亡在顾淮手里!
朝堂上陛下点到为止,但能让功高心高修为高的东方大都督主动低头认错,不惜请辞上柱国之勋位表态,估计乾德宫里的罪证已摞成山了。
“顾淮”二字已成了五军都督府的逆鳞,提起来都是打脸。
更没想到朝野风评极佳的李督帅居然跟一介伴读出身的宠臣关系这般要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也毫不避讳,一时间各种意味的目光纷纷落在李隆观和顾淮身上。
就连走在最前面的严首辅与大国师鱼真人也同时回头望过来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
李隆观目送东方大都督伟岸如山的背影离去淡淡一笑。
既然说破索性也不走了,站在御道旁等顾淮。
这时后面的队形也散乱起来,后面走来的官员纷纷抱拳致意,李隆观的双手只得一直抱在身前。
终于顾淮迈着四方步走过来,身后跟着英武异常的易水寒以及满面虬髯的许重光。
此次大朝会两大赢家。
一位是李隆观,另一位就是顾淮了。
缇骑营单独成卫列入御林军,首任指挥使、从三品大员则是顾淮,指挥同知暂设一人由原锦羽卫指挥同知许重光担任,原缇骑营统兵校尉易水寒则成了缇骑卫指挥佥事。
不少官员已注意到,易水寒年仅十八岁,八月受边军举荐,十月入京为正六品校尉,十二月底就当上了实权从四品统兵官,这种升迁速度在大虞皇朝历史上也是罕见。
要知道李隆观一代奇才入京后也足足熬了六年才熬到从四品,两年后的今天才算正式发迹。
知情人士透露:没办法,谁让人家有个好叔叔,还不是亲的。
“淮弟,哪儿吃?”
李隆观已丝毫不掩饰两人的交情笑着问道。
顾淮摆了摆手示意易水寒与许重光先走,不等说话旁边走过一个从四品年轻武官。
黑黢黢的方正脸偷瞄过来又立刻转过头去目视前方,举止鬼鬼祟祟,嘴上无声蠕动好像在诅咒着什么。
顾淮与李隆观相视一笑。
东方公子有杀人心不稀奇,能不能做到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两人脱离队列走在御道边上,顾淮道:“你做东问我哪吃?那就贵府里吃,愚弟也好尝尝嫂夫人的手艺。”
李隆观摇头笑道:“你嫂子可不会烧菜只会扎针,不瞒你,脾气之大连我也不敢惹她。”随即换了话题,“今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准儿让贤弟十分满意。”
说着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莫不是、岫云居芙蓉院?”顾淮调侃道。
李隆观黑了脸,无奈道:“贤弟真是会聊天,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淮放声大笑。
御道旁几名金吾卫甲士听到了,嘴唇紧绷想笑不敢笑。
素有顾小丑之名的顾大人能让名震天下的李督帅如此吃瘪,说出去都没人信。
玉芙蓉追随李青天北上入京的热度没等散去,七大家之秦家子不花一两银子频频走进芙蓉院的消息已传遍京城。
坊间怎么议论的都有,身为御林军的一员,金吾卫们私下里可没少替自家督帅着急。
还好秦家子只是进院吃几杯酒聊聊天,芙蓉院门前也没有挂起展开的桃花扇,不然金吾卫们都自觉头顶绿油油。
那边,顾淮已压低声音道:“说真的,观兄不去芙蓉院瞧瞧?”
“有何意义?”李隆观摇头低声道,“实不相瞒愚兄心里只有拙荆,早已装不下别人。”
顾淮拱手不语。
好男人啊。
江南第一名妓何等风姿虽为亲见也知必是个绝代佳人,为追随心上人不惜数万里从江南赶到玉京城可见重情重义,又是个名扬天下的清倌人可谓遂了所有男人的心愿。
年不及三十岁的堂堂督帅大人却心里只装着老婆,为避嫌连见一面也不肯,这样的好男人太少见。
从这一点上,顾淮深感自愧不如。
兄弟,你好紧。
说话间已来到正阳门前,顾淮心里忽然一震迅速瞄了眼自若的李隆观。
不对劲之感猛然间变得极为强烈起来。
李隆观染病发生在九月二十八,两日后九月三十被女医家救下秘密成婚。
满打满算两人不过认识了三个月,何至于感情深到如此地步!
据悉玉芙蓉遇到李隆观发生在今年春天,从先来后到而论也是先认识了玉芙蓉,后认识了女医家。
但李隆观的口气却像认识了女医家一辈子一样。
无意间说话最能反映心态。
他果然不对劲!
顾淮脸色不变心里揣摩。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尖锐的呼喊声,“请顾大人留步!”
两人回头。
远远见一个小宫女正疾行而来,“陛下召顾大人乾德宫见驾!”
“贤弟这份恩宠羡慕死人,快去吧,愚兄在宫外等你。”李隆观笑道,啧啧称叹间满是羡煞之色。
顾淮抱了抱拳迎着小宫女走去。
望着顾淮挺拔矫健的背影,李隆观自失一笑。
又是乾德宫啊。
自身号称大虞新贵也没能进一次陛下寝宫见驾,顾淮只怕把乾德宫的金砖也磨薄了。
李隆观微微摇头,目光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