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光影变幻,所有人再眨眼已回到了芙蓉画舫上。
面前方桌依旧,窗外夜色朦胧。
桌上悬浮的陀螺已静止不动,幽光消失变成灰黑色给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好像什么都没变,也好像什么都变了。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生出颇多感慨。
桌旁的总角小丫鬟生出几分错愕感,在她看来众人倏然消失又倏然出现只离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八个大活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感觉有些新奇。
目光迅速落在自家殿下身上,那稚美脸庞上的戚容与泪痕让总角小丫鬟心生忧虑。
她忙走过去,“姑娘?”
“春儿!”
玉芙蓉一头扎进小丫鬟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好像吃了什么大亏。
“这……”
阴春儿搂着玉芙蓉奇怪地看向众人,不明白自家殿下哪里受了委屈。
燕香淇笑道,“芙蓉姑娘终身大事已定,心里自然是欢喜的,这是喜极而泣了。”
在她看来姑娘家夙愿得偿终于能嫁给李隆观自然值得一哭。
放在从前或许会有些羡慕,但现在不会了。
燕香淇偷偷瞄了眼顾淮。
“那可太好了!”阴春儿欢快答应一声,一副小女孩替自家主人高兴的样子,心里却察觉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李隆观端起尚温茶杯呡了口,淡淡道:“芙蓉,大喜的事哭什么。”
一句话让玉芙蓉止住了悲声。
她连忙挣脱阴嬷嬷的怀抱,一边拭泪一边低声道:“奴家心中欢喜一时失态,请诸位见谅。”
说话间却悄悄瞥了眼顾淮,心中悲苦更甚只是不敢再表露出来。
李隆观并未发现玉芙蓉眼神上的小动作,因为他也正在偷看顾淮,发现对面的燕香淇也偷偷瞄着顾淮心里暗自一笑。
顾淮谁也没看只盯着缓缓落在桌面上的灰黑陀螺,有意把游戏道具带走交给武备局研究,想想还是算了。
这东西市面上就有卖,想要调查来源也算方便。
微睨了眼魏少秋,顾淮轻声道:“寨主?”
话音未落,李隆观也立刻看过去。
“……。”
魏少秋以迷茫眼神回应,“顾大人说什么?”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怎么会记得?
该死,我怎么也会记得!
齐君柏奇怪地看了看三个人,“顾大人好忘性,少秋是管家,角色里哪有寨主。”
“是我记错了。”顾淮无所谓的一笑。
魏少秋面无表情地收起陀螺,心里却在怒吼:‘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所有人都记得?’
这时,三楼桓台上忽然闪过白影,一個白衣蒙面女子出现在堂外,没有进屋只向顾淮屈膝一礼,高挑饱满的身段却看得人眼前一亮。
顾淮牵起姜沫的手起身道:“诸位,在下有事先告辞了。”
这次是真有事了。
“在下也告辞。”李隆观也起身。
顾李两人一走,齐君柏众人多留也没趣味纷纷起身告辞。
玉芙蓉强颜欢笑将众人送下画舫,回到三楼她再次扑进阴春儿怀里痛哭。
“殿下,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嬷嬷,我们暴露了,我的身份被李隆观和顾淮发现了。”
“什么!”
阴春儿大惊失色,抬头望向河畔走在前面的两个挺拔身影,娇小身体狠狠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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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甬道蔓延到山坡上变得四通八达通往畅春园二十四个出口。
一处岔口。
众人停下脚步。
顾淮笑道:“观兄岸崖高峻两袖清风,不知想把小嫂子安置到哪里?”
此夜过后玉芙蓉不便再待在岫云居芙蓉院,自古京都居、大不易,李隆观是个清官没什么钱,如今官居从一品提督自然不缺吃喝想买府邸还差得远,安置未过门的妾室总不好住进御林军库房里。
玉芙蓉虽然有钱,嫁人还要自己买房子,当夫君的终归太丢脸。
李隆观“呃”了一声不等作答,顾淮又道:“你我好兄弟,送给观兄一座府邸做贺礼不过分吧?”
“贤弟义气,愚兄就不言谢了。”李隆观面露喜色地拱了拱手。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这时候让他拿出一套房产实在太为难,顾淮家大业大手里产业无数堪称玉京第一富豪,别说一座宅邸,几十栋楼宇也不当事。
顾淮摆手道:“先说好,份子钱可随了,大喜之日我只带着嘴去。”
这话燕香淇也说过,众人大发一笑。
顾淮拱手告辞,带着姜沫和风萧萧走进林间岔道。
齐君柏两人陪着李隆观闲聊往前走,后面燕家姐妹俩却都回头望着顾淮离去的背影。
燕香淇看的是顾淮身旁的白衣女,虽未见到白纱下的真容,更胜自己一筹的丰腴饱满身段让人羡慕,心里却酸溜溜升起一股醋意。
燕香泥看着顾淮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鼓起勇气,喊道:“顾大人留步!”
见顾淮停步回头,她立刻松开姐姐臂弯提着裙子赶过去,欢快地如同一只蹦蹦跳跳的小松鼠。
跑到近前面对面,燕香泥伸出小手,扬起的脸蛋儿满是期待。
“香泥小姐何意?”顾淮奇怪问道。
“顾大人好忘性。”燕香泥晃了晃小手笑道,“离开幻境就给我奖励,你说的呀。”
这是给顾淮当暗谍的酬劳,她没有忘,也十分期待是什么没见过的东西。
顾淮“哦”地一声轻拍脑门,“看过我这记性。”
说着看了看停步等候燕香泥的几人,约莫这个距离、这种光线下神眼也看不清,手掌一翻取出一物塞进燕香泥手里,低声道:“自己看,注意别被人发现。”
微微一笑,颔首离去。
天下第一帅俊男子的微笑落在燕香泥眼中那般神秘莫测,令人着迷,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幽暗林中直到不见踪影才低头看向手中之物。
像是一本画册,黑封皮,无字。
‘没看过的,而且不能被别人发现的,到底是什么呢?’
带着万分好奇,燕香泥打开画册。
空中划过符灯光芒让她只看了一眼就“啪”地立刻合上了,灵秀如春的小脸儿上倏然变得通红,心也嘭嘭跳。
人家是女孩子,你怎么可以给我这种东西!
‘顾大人坏死啦!’
心情激荡之下,燕香泥没有听到夜风中隐约传来风萧萧的声音。
“大人送给燕小姐的是什么?”
无忧谷外见过那个美丽贵女,风萧萧就记住了。
顾淮牵着姜沫的手仰头走路,“春宫图。”
风萧萧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憋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大人,你缺死德了!”
林间传来大笑声。
“主人,奴家也要看春宫图。”姜沫却满怀期待地摇了摇顾淮胳膊。
“晚上跟主人一起看好不好?”
“嗯!”
“咳!”
风萧萧用力咳了一声,瞥了眼数日未见的姜沫,‘看来还是不正常啊。’
心里感慨口中道:“大人,卫小刀发来密报,刺杀地点定在算盘大街与南通街交叉路口庆丰楼下。”
去芙蓉画舫找顾淮自然有重要的事,不过刺杀者先通知被刺杀者刺杀地点,所谓刺杀只是一场戏。
演给陛下看,演给满朝文武看,演给天下看。
风萧萧知道卫小刀为什么送命演戏,想起那个精悍如刀的瘦高汉子暗自叹了口气。
一朵畅春花从三人面前飘过,花瓣反射着符灯的光芒显得愈发娇艳;待伸手去触摸,花朵随风飘扬已飞入夜空,仿佛一条即将失去的鲜活生命。
喧闹了一天的畅春园里此时已变得静谧幽深好像一座坟墓。
“一个人想死,谁也拦不住。”
顾淮的声音好像从林中飘来令人不寒而栗,“所以,我只能让他死的更有价值。”
原铁旗门帮主刺杀镇抚司指挥使并不能动摇豫国公府的根基。
这一点卫小刀心知肚明。
不过那个汉子早有死志,或许私生子的存在意义只是为了讨债,讨不来全部,能讨到一分一毫也好。
刺杀能让陛下多一分拿捏东方崖的把柄,也能从勋贵派手中扣出一部分权力。
交给谁呢?
陛下一定会交给李隆观。
顾淮望着灯火通明的山下微微摇头。
从本心论很欣赏卫小刀,也很喜欢这种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汉子,既然一心求死也只得送你一程。
三人走出畅春园,十几名随行亲卫见礼后翻身上马。
不等顾淮上车,赵良臣快步跑来低声禀报,“大人,京兆尹谢南继大人请见。”说着示意环道方向。
顾淮看去,看到一辆京兆府马车正急冲冲赶过来。
来到近前,一人下车,一身从三品官袍白面微须,正是原五城兵马司指挥同知、新任京兆府尹谢南继。
顾淮示意风萧萧和姜沫先上车,自己背着手等着。
两人本是同品级官员,按惯例应该迎上去相互见礼,负手等候就显出上官架势于礼不合。
不过顾淮并不在意,也知道谢南继也不会在意。
如果陛下的亲信圈是个靶,顾淮当然是站在靶心上的那个人,谢南继勉强能挤进十环区域。
此人是韩不器老爹韩征的亲信,能顶替死鬼栾芳树当上京兆府尹也是受韩征举荐。
小趴菜一个,还不值得顾淮主动见礼。
“顾大人,下官有事相求,咱们是一家人,大人可要帮忙啊。”谢南继来到近前以见上官的礼节深施一礼。
顾淮问道:“何事?”
谢南继低声讲诉,讲完已是眼巴巴一副乞求之意。
顾淮道:“韩叔的馊主意?”
“嘿嘿嘿。”谢南继只笑不说话。
顾淮无奈一笑,拍了拍谢南继肩膀,“把人送到镇抚司,这个忙我不帮也要帮,谁让是自家人呢。”
谢南继立马抱拳,“不说‘谢’字了,今后顾大人有事尽管吩咐,京兆府全力配合!”
顾淮淡淡微笑摆了摆手,目送京兆府尹乐颠颠离去。
不帮忙,京兆府还敢违背镇抚司的意思吗?
这是个聪明人。
有前途。
顾淮走进养生主落座,一盏新沏的贡香舌已摆在手边。
风萧萧下垂手坐下与姜沫面对面。
还好这疯姑娘好多了,不然跪在顾淮脚边蹭来蹭去的样子让人看着也觉着害羞。
不过二女的目光并没有交汇。
风萧萧能察觉到姜沫对自己的恨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深了。
谁在顾淮身边,她就恨谁。
更疯了。
养生主在亲卫前后护送下驶入西四环城,畅春会的举办让整个城里比白天更加热闹嘈杂,足以容纳二十四骑并排冲锋的大街上常常堵车,每个路口都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在指挥交通。
隔音阵也没能阻挡住兴高采烈的议论声,秦衡那一手打赏顶品灵石前无古人,估计也后无来者,只怕十年之后依然会被津津乐道。
车内,顾淮安静地如同雕塑,拄着腮、微蹙着眉、默默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忽然他抬头望了望,随即转身看向风萧萧,下令道:“给卫小刀发信,刺杀地点改在算盘大街与南梁街路口得月楼下。”
风萧萧连忙取出联络盘,没有问出“为什么”,因为看出顾淮又在算计人,只是没想到他在算计虎帅东方崖乃至整个勋贵一党。
顾淮又看向窗外。
特制窗玻璃映出他阴森狠厉的笑。
卫小刀为什么选择今夜“刺杀”镇抚司指挥使?
因为此夜人最多,消息传播最快。
谢南继也来得正是时候。
就在方才不久得月楼下发生一起斗殴事件。
斗殴的一方是东方秀、屈不通、杜时锦等等勋贵派纨绔二十二人,另一方是秦衡、秦晓、秦昭、燕双杰、燕双英、楚南行和楚世辉七人。
勋贵子们跟七大家子弟扛上了。
起因是雷麟虎兽。
今晚秦衡并没有骑雷麟虎兽,估计是其他人骑着这头坐骑刚好被东方秀等人发现,双方一言不合就动了手。
据谢南继讲,起初东方秀众人人多势众打的又有章法,将秦晓六人一通暴揍。
七大家子弟吃了大亏,等秦衡赶到时才率队发起反击。
秦衡六品修为超出勋贵子们一大截,雷系天赋血脉能力极为擅长打群战,最后双方打了个旗鼓相当,全部昏倒在得月楼下。
勋贵子与七大家子弟斗殴是玉京传统,堪称百姓喜闻乐见的保留曲目。
当年东方崖就曾跟秦师玑各自带队插架,那一仗的官司打到了圣驾前,时至今日还在延续。
大虞两大顶级势力子弟打架,老百姓加油助威看热闹不怕事大,遭罪的是京兆府衙门。
不管?
职责所限。
管?
一个京兆府能管得了谁。
治安巡逻队只能拉起圈子隔开百姓,眼睁睁看着双方躺了一地愣是不敢动。
谢南继上任没三天就遇上这一档事也算倒霉,火速密报老大人,这种事韩征处理起来也头疼但想到了一个不头疼的人。
顾淮。
满朝文武治不了勋贵派纨绔,顾淮能。
一年前伴读党纨绔崛起的标志就是两战勋贵派纨绔大获全胜,从那之后勋贵派纨绔躲着顾淮走路,更不要提现在了。
月前勋贵子们折戟岫云居,明眼人都知道顾淮是幕后黑手,收拾东方秀众人自然手掐把拿。
满朝文武治不了七大家子弟,顾淮能。
消息灵通人士已经知道,镇抚司扩编在即七大家内定了名额,秦衡等七人就是年后上任的镇抚司主事。
闹事两方在顾淮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处理此事的最佳人选非顾淮莫属。
谢南继急匆匆跑来求助,顾淮却灵机一动想出了一手妙棋。
也是一招狠棋。
极狠。
极阴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