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上午的天空还晴朗朗的,中午时分已变得阴郁起来。
虽已过了立春,一场雪似乎在积蓄着力量。
犹如此时的江落雁。
她并不介意阴天也不介意下雪,因为从九月二十八至今心里的天就再也没晴朗过。
送走买止咳散的老婆婆,江落雁呆呆站在新修补的窗前望着外面,仿佛看到了那个驻足良久之后默然上马离去的挺拔背影。
没有跟他回督帅府邸过年让他很为难。
但江落雁并不后悔。
以女人的角度来讲,有这样一位夫君似乎是所有女孩子的梦想。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入城时惊天动地的尖叫欢呼,无数鲜花抛过来甚至遮蔽了天空,无数手帕结成心的形状抛向车队,还看到了好多女孩子穿着大红嫁衣呼喊到泪流满面。
那些女孩子们并不知道,她们心心念的李青天大人已有了夫人。
在她们眼中,成为李隆观的夫人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如果江落雁不是江落雁,或许也会这么认为。
可她就是她。
哪怕已经成了别人眼中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幸福二字也距离她太过于遥远。
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御林提督夫人这个头衔在江落雁眼里不如一堆药渣。
她情愿回到过去,回到少爷身边做一個挑水劈柴洗衣做饭的小侍女,扛着刀、背着弓、抱着药匣,跟在少爷身后穿梭在茫茫岷山之中。
日子虽苦,连草鞋也舍不得买,自己编的草鞋总不合少爷的脚以至于少爷更喜欢光脚走路,却苦的那般快乐。
不似现在。
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却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她无法接纳“李夫人”这个身份,就像无法接纳李隆观这副躯壳一样,认为那是对少爷的一种背叛。
来开店是因为她不愿住在别人的府邸里。
更主要的原因,回京城开一家医馆曾是少爷的梦想。
少爷的梦,就是她的梦。
怔怔地望着窗外,江落雁久久不动,清冷干净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如岷山峰顶上的雪崖。
也没有泪。
她从小极少哭也极少笑,总是冷冷淡淡的,少爷说她是“冰坨子”反而会逗笑了她。
现在更不会哭。
心是空的,自然存不住泪。
乒乒乓乓的鞭炮声惊扰了空的心,她想起了刚走那位老婆婆的闲言碎语。
玉芙蓉。
两天来这个名字已数次钻进耳朵。
似乎每个女人都在羡慕着那个青楼妓子,也都在羡慕着督帅大人与大虞第一名妓缠绵悱恻的爱情,或许在她们眼中,唯有姿容、才情、风韵都堪称绝佳的女子才配得上李隆观。
甚至婚期也说得有鼻子有眼,“出了正月督帅大人就要迎娶玉芙蓉了。”
对于这些话,江落雁不甚在意。
也不信。
无法接受李隆观的身体,不代表少爷就是李隆观。
魂还是那个魂。
自己心里没有别的男人,他的心里也没有别的女人,怎么可能喜欢一介妓子。
以讹传讹,百姓一贯如此。
江落雁真正在意的是老婆婆的最后一句话。
“先生怎么不贴对子?”
春联是大虞人对新的一年幸福的期盼,过年总要贴上一副。
其实空白对子也买了,早起的时候她犹豫良久没有落笔,空白对子也塞进了炉膛里。
这么多年来家里的春联一直是少爷来写。
他是一家之主嘛。
如今少爷不在了,没有了幸福,哪里来的期盼,贴春联又有何意义?
不贴也罢。
“喵。”
屋里响起一声轻柔猫叫。
江落雁看过去。
墙边猫窝里,昨日顾家如夫人送来的那只雪猫跑到脚边喵喵叫了几声。
或许祖先是驯化妖兽种的缘故,或许也是价值不菲,这只通体雪白眼睛冰蓝的猫通人性也极为乖巧可爱。
江落雁俯下身子抱起猫,白皙的手抚摸着雪白的猫,清冷脸庞上终于浮现出温柔笑容。
“饿了么?”
“喵。”
“给你做饭去。”江落雁抱着猫向里屋走去,“今后叫你‘少爷’,好吗?”
“喵。”
“少爷乖。”
脸颊贴了贴毛绒绒的少爷,柔软温润的触感牵起柔肠,有一丝虚假的幸福流淌进空的心。
虽为虚假,也是幸福。
江落雁进后屋。
脸上带着笑,眼里挂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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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赴宴的人来说,来的早不一定吃得早。
尤其是一年一度御宴的场合。
阴郁天光投射到皇宫太极殿前的大广场上映照出异样靓丽色彩,那是保暖阵法的光影效果。
大年三十这场宫宴所有在京从五品以上官员包括诸国驻大虞使节都会参加,以体现皇恩浩荡、雨露均沾之意。
近千人的宴席大殿里当然坐不下,例来设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
易水寒第一次参加有些好奇,跟诸位同僚一起来的也早。
在宫女指引下按品级排序就座,他跪坐在一张案几后,望着乌泱泱一片同僚很快就后悔了。
不上菜。
连杯茶水也没有。
没用早膳的易水寒饿的心发慌。
这也就罢了。
偌大广场上近千人安安静静,在都察院十二道给事中那些孙子虎视眈眈之下,别说找人吹牛逼高谈阔论连咳嗽一声也要小心翼翼,偶有宫女穿梭算是少有的响动。
挺脖子往前望,半人高白玉雕刻三层御阶之上也没有人,距离御座最近的那几十张案几后也没人。
易水寒才知道,大佬们并不来得这么早。
终于等到各部尚书、内阁诸相陆续到场就席,数百名宫女鱼贯而入开始上菜。
一盘盘一碗碗色香味俱佳的美味佳肴摆上案几散发着腾腾热气,另有一壶御酒玉泉春飘出诱人酒香。
易水寒更饿了,腹中似有一头饕餮巨兽在吼叫,却不敢动筷。
因为没有一个人动筷。
为了避免君前失仪,他只好东张西望分散注意力,终于发现前方从三品武官那一片坐席里并没有淮叔的身影,那里也空出一个座位。
淮叔没来?
内阁五相都到了,淮叔还在拿稳,易水寒心里暗自钦佩不已。
这才是京城真霸王。
相比起来自己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假霸王。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三声钟鸣在偌大广场上悠悠荡荡,广场正前方,太极殿里忽然显出身影,两把五明扇散发着微亮光芒,昭示着帝王至高无上的威严。
陛下入席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正襟危坐,易水寒的心却提了起来。
对淮叔崇敬之心也变成了担惊受怕。
陛下都到了,顾淮还没到!
‘我的叔儿,你胆子也太大了些吧。’
易水寒心惊胆颤地看去,却倏然松了口气,担心之情也变成了得意。
这时满朝文武官员都看见陛下身后还有个人,一身绯色朝服微躬着身子跟在陛下身后亦步亦趋。
竟是顾淮。
哪怕内阁诸相、一品大员也要跪坐恭候圣驾,一个从三品却能跟着陛下一起入席。
受宠也要有个限度吧!
一时间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看过去,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心里暗自叹气,‘陛下,你到底是有多宠他!’
众多眼神中也有不少人在得意,易水寒很得意,镇抚司众人也得意,心声也大同小异。
‘看看,这就是我镇抚司顾大人的排面,内阁诸相一品大员算个球!’
然而,距离最近的前排诸位大佬们与其他人看法不同。
相反有人认为顾淮的好日子可能要到头了。
离得近,很多人看出当今圣上绝美面容透出的惯常冷峻之中一丝怒意似乎要压抑不住了,显然正在跟谁生气。
一身明黄龙袍的年轻陛下负手回头看了眼,脸上隐藏的怒意又重了一分。
而顾淮微躬的身子也悄然低了一分。
御席之下右侧第一张案几后,东方崖看了眼对座的严首辅,两人都看出陛下怒意的目标正是顾淮。
这就有些罕见了。
大年三十赐宴的场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陛下依然没有控制住怒意,说明真的被顾淮气到了。
东方崖不露声色,心里冷笑。
宠臣的根基完全建立在陛下的喜怒之上,喜、圣眷在,怒、圣眷失。
一旦失去了圣眷,宠臣下场有多惨前朝史书里记载的明确,请君入瓮的例子历历在目。
或许一次两次并不能让葬送唯一心腹宠臣,不过终究是个好开头,顾淮失宠或许就从此开始了。
严首辅面色如常,在他下首第二席上,三辅秦师玑稍稍蹙眉心里闪过一丝忧虑,大过年的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随着女帝走下台阶站住了脚,礼部唱礼官一声呼喝,所有官员起身深躬施礼:“恭迎陛下!”
悠扬编钟声也随之响起。
女帝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褚南楟身后半步的顾淮也深躬一礼,直起身子悄悄绕了个弯快步向宴席走去。
不等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冷娇喝叫住了。
“回来!”
冰冷的语气刻意掩饰着什么。
顾淮暗自咧嘴,众目睽睽之下无奈回到陛下面前微微欠身。
宛转悠扬的编钟乐曲声中,褚南楟目视群臣并不看他,以极低声音说道:“你要的虽过分了些,朕既然答应了你,自然随你心愿。”
“微臣谢恩。”
顾淮心里松了口气。
这就算是冒险成功了。
“不过,却没有遂了朕的心,朕不开心。”
褚南楟视线稍移,落在顾淮俊美的脸上,“亏你还妄称朕肚子里的蛔虫,连朕想要你要什么也猜不出来,着实该打。”
说着“该打”,一颗心却剧烈跳动几下,目光也迅速从他俊美的脸上挪开了,挂着冰霜的脸色藏起了心里得意的笑。
顾淮慌忙再次躬身,“让陛下扰心,臣之罪矣。”
心里有些诧异也迷惑起来。
“回去吧。”
褚南楟冷着脸也不看顾淮,生怕以怒气掩盖住的笑意露出真容,冷冷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顾淮再躬,“微臣告退。”
转身迈着急匆匆小步回归本队,俊美脸庞上一副沉思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此时诸多官员投过来的目光里意味已大不同。
一年最末的一天,陛下赏赐的团圆饭自然与百姓人家宴席不同。
一番繁琐冗长的皇家礼节仪程过后,几乎所有人都饿的肚子咕咕叫了。
终于陛下入席落座率先举杯共饮,悦耳丝竹声响起,礼部奉銮局乐典科的舞女们入场开始歌舞表演,这顿饭才算真正开始。
或许是饿过了劲儿,或许菜肴有些凉了,第一次吃御宴的易水寒也没觉着大内御膳房的御厨们手艺有多好,夹几筷子就偷偷望一望淮叔那边。
亲眼目睹淮叔跟着陛下一起入席的得意感已荡然无存,他此时心下只有担心。
所有人都看到了入席前陛下与顾淮在说悄悄话,不知道说的什么,可大部分都听到了那一声“回来!”
显然陛下极不高兴。
也看出了陛下微蹙眉宇间的怒意。
这对于易水寒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朝堂诸臣最善察言观色,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给淮叔好脸色,熙宁三年的镇抚司处境就微妙了。
淮叔若能及时扭转还算好,若不能就是失宠的开始。
淮叔失宠,镇抚司好不了,姑姑好不了,自己也好不了。
易水寒心里七上八下,一顿丰盛御宴吃得不香不臭,嚼在嘴里竟品不出个滋味来。
他如此,云从虎廉商众人更是如此,从小给皇太女殿下当伴读深知当今陛下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唯有顾淮能让陛下露笑脸。
笑脸一旦翻脸就是大难临头。
如今已不比当初,整饬京城江湖一案让镇抚司众人得罪了绝大部分朝臣。
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算是朝堂惯例,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主动辞官回老家当个富家翁也是奢望。
‘我的淮哥儿诶,大过年的你别惹陛下啊!’
云从虎众人一口一口夹着菜,也不知自己吃的是什么。
甚至太常寺少卿云俊臣、都察院佥都御史廉盛朝、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韩征、礼部郎中方致远等人也吃的没滋没味。
对于这些人来讲,顾淮失宠代表着风向。
莫非陛下要放弃伴读一系了吗?
花枝招展的歌舞表演间,不知多少人偷偷瞄着顾淮,从一品队列里李隆观暗自看过去几眼,俊逸的眉微蹙着。
就连内阁诸相的目光也偶尔穿过舞女们的裙摆间找一找某人。
唯有首辅严相无动于衷,每道菜浅尝辄止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一年一度的宫宴上,沉默间顾淮又一次站到了风口浪尖。
而身为当事人的顾淮并没有注意到百官们的异样眼神,也没品出丰盛御宴的滋味,偶尔扫一眼舞女们曼妙身段,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码事。
‘陛下莫非是想让我亲她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