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月底四月初都是云安县难过的时节,北古山口刮来的大风横行肆虐了一整夜,云安城县里县外一片狼藉。
数百民房开了天窗,树木东倒西歪,连县衙的房盖也刮丢了半边。
不过东城那几片深宅大院安然无恙,主街上那几栋气势恢宏的酒楼客栈也完好无损,防风阵法的作用在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县衙里。
刑名典吏陈度扛起檩子飞身跃上屋顶,指挥着手下们快点把房盖钉好,天黑乎乎的眼瞅就要来雨了,总不好让知县大人躲到屋外避雨。
“三叔,老爷叫你!”
后院跑来一个衙役,站在屋檐下挥着手。
陈度飞身跃下屋顶掸了掸前襟上的灰尘,快步向后院而去。
过二门,歪脖老槐树下,一个年近半百的青衫老者正挥着粗布长袖甩出一道浩然气,地上的残枝落叶也卷成一堆显出几分干净来。
儒道八品修为终于在此时发挥出一点用处。
陈度暗叹了一声,来到老者面前拱手见礼:“老爷,您找我?”
这位是云安知县吴正书。
吴知县为官为人都不错,就是清廉正直了些才被打发到云安这個下等县来。
不收礼不贪财,只靠微薄俸禄连仆人也雇不起,衙役们都在忙着修屋顶,他也只好亲自打扫院子。
“州里发来了回执。”
吴知县点头捋了捋花白胡须,“说是刑部督捕司派来了两位捕头,你主管刑名,人来了就由你接待两位上差了。”
陈度欠了欠身,知道这是因为县外清塘村石氏灭门案来的。
“我等无愧于心也不必太在意京城上差,做好份内之事便好,其余的概不伺候。”吴知县淡然道,“若被刁难也不必与他们口角,让他们找本县说话就是了。”
陈度心里一热,抱拳躬身:“遵命。”
多年来临近郡县也发生过大案,各县都会按规矩上报本州按察使衙门并另行直报刑部一份。
有时刑部也会派人来,大抵走个过场吃拿卡要一番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至于案子本身少有人问津。
能犯大案的要么是穷凶极恶的悍匪,要么跟那些江湖大派有牵连,后台硬得能通天,无缘无故谁去触那个霉头。
千里求官只为财。
京城官老爷们粘上毛比猴都精,借机搂点钱才是正理,至于老百姓的死活谁去管它。
上差们不干正事又极难伺候,要吃得好、喝得好、玩得好,姑娘们容貌姿色差一点都不高兴。
如果县衙伺候的殷勤,京城大爷们的脸色还好看些。
若伺候不好就鸡蛋里挑骨头故意刁难地方官。
吴知县身正不怕影歪,知道接待上差是个苦差事故此说了那番话,差事上的事照常配合,差事之外的事概不伺候,出了事有他做主。
陈度心里热乎乎,跟着这样一位大人虽清贫些,做人做事腰杆子也硬挺。
去他娘的京城上差,老子不惯着你!
出二门,陈度带着人忙了一上午好歹算是把衙门正堂的房盖修好了。
下午又带人四处给百姓帮忙,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睡觉。
翌日一大早,陈度来到县衙偏院时看到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车厢普普通通看不出贵贱,拉车的四匹马通体紫色细鳞一看就不是凡品,不要说在云安县里,就是祁州府城里也不曾见过。
陈度皱着粗眉进院。
正房外。
“三叔,京城来上差了,班房里等你呢。”值夜的捕快班头李二虎努了努嘴,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饼子脸上表情有些奇奇怪怪。
身为刑名典吏,陈度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由拍了拍李二虎肩膀,“怕他们干啥,京城官老爷们也长着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
李二虎晃了晃大脑袋,“我不是怕他们,只是……”
“只是什么?”
“那两位上差长得好俊啊,尤其领头的那个,我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
陈度却笑着摇了摇头。
心说:二虎终究没见过世面。
还‘这辈子’,云安县就这么大,你连郡城都没去过又见过几个人。
不再搭理李二虎,陈度快步来到正房。
进门就瞧见一个身着米黄色武修袍服的年轻男子看过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十分英武俊逸,看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器宇轩昂自带一股威风。
主座前站着一个月白武修长袍男子,正背着手打量着墙上的刑名贴告,静静站在那里也有种不凡气度让人望而生畏。
许是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身看过来。
陈度眼前一亮,忽然理解了李二虎那句话的意思。
英武少年郎已是少见的俊男子,但跟这位的俊美一比也落了下乘,‘他娘的,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陈典吏?”俊美男子淡淡问道。
陈度抱拳,“是在下,两位是……?”
英武男子走过来递过刑部勘合文书。
【刑部督捕司巡检捕头顾河】【刑部督捕司巡检捕快秦树】
陈度递回勘合文书再次见礼,“见过两位大人。”
督捕司巡检捕头其实跟县衙典吏一样,都属于吏籍,无品无级只有职务,还算不上官,也无需称呼“大人”。
不过地方惯例只要是京城来的一概称呼为“大人”。
“陈典吏,聊聊案情吧。”异常俊美的上差微微点头,“卷宗上言语不详,你是本地人又主管刑名,想必了解的更多。”
陈度道:“不知两位大人想了解哪些?”
随即介绍了一下被害家族。
石家在本县算不上大户,跟卢、蔡、王三大巨富之家没法比,不过因为是武道小世家也算小有名气,居住在云安县外五十里的清塘镇。
因祖上从军立了些功劳也攒下些财产,多年来勤俭持家也算小富之家。
石家恪守祖训与人为善,每逢年节常常救济穷苦乡亲故此在青塘镇风评极好,也谈不上有什么仇家。
两月前的大年初八,附近邻居到石家拜年敲门久久不开。
当地保长带人跳墙而入才发现石家满门三十二口死于非命,钱财被洗劫一空,这才报了案。
陈典吏带着县衙捕快们赶往现场,如此大案云安县衙不敢隐瞒,按例一面上报州郡、一面直报京城刑部衙门。
余下的事就在卷宗里写着了。
“卷宗里说案发现场有打扫过的痕迹,当日你带人勘察现场,有没有发现不明脚印或者不属于石家的遗落物?”秦树问道。
陈度摇头,“没有,打扫的很仔细,小人曾带人逐一比对鞋印,没有发现不明足迹。”
“石家庄园与最近的邻居距离多远?”秦树又问道。
陈度想了想,“大概有十丈远。”
“邻居没有听到打斗声或者惨叫声?”
“小人问过,没有。”
“石家世代修行武道,四代男子中谁修为最高?是什么境界?”
“是石家长子,据说有七品初阶修为。”
“经验尸,死者全部是被一招毙命,没有第二道伤口?”
“是的。”
“可发现可疑人等出入清塘镇?”
“这个小人也查过,没有。”
“可曾听闻石家有什么祖传宝物或者意外获得什么宝物的传闻?”
“没有。”
两位京城上差相互看了看,继续问了些卷宗上没有写明的事。
陈度嘴上答着,心里有些鄙夷。
‘装得还挺像。’
其实谁都能看出来,灭门凶犯必是团伙作案,凶手们修为也不低,云安县里没有谁具备这种条件,可见案犯必是从外地来的一群高手。
一群高手潜入清塘镇袭杀石家,所谓财产洗劫一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真相。
由此推测这些凶手要么是江湖杀手要么是江湖门派,这种案子一旦牵连起来就没边了,这种类似案件的最终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就算刑部来人也不愿真查,否则真惹了不该惹的大人物自己项上人头也不保。
下来搂点钱,装模作样查一查就拍拍屁股走人算是惯例,案子无限期拖延就拖了死案。
不过这一次稍有例外,刑部连个主事都没有派来,顾河、秦树二人只是不入品阶的捕快,杂鱼一样的人物更不敢触霉头,问东问西一副认真负责的样子看起来就有些好笑。
聊了好半天,陈度发现一直是秦树在问,身为上司的顾河一言不发。
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的常见套路,
陈度心里冷笑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终于,秦树停止了问话看了看上司。
顾河问道:“陈典吏,本县之内大富之家是哪几家?”
‘来了吧,我猜就是这么回事!’
陈度暗自一阵狂叫。
搜刮地方富户是京城上差们最常见套路,办法也很常见,以调查之名将某家少爷抓进牢房,家里人担心少爷吃苦头自然乖乖交银子。
银子到位,案情作废,一贯如此。
陈度心里愈发鄙夷,暗自倒是希望两位年轻上差就按这个套路做,‘到那时尔等就知道什么叫“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了!’
一想到两个俊逸非凡的京城上差灰头土脸的样子,陈度绷了绷嘴控制着胡须不要翘起来,不动声色地道:“本县内首富之家有三家,卢、蔡、王。”
“都是道修世家吗?”顾河继续问。
陈度摇头:“都不是,都是武道世家。”
顾河稍稍蹙起好看的眉,“这三家什么跟脚?”
陈度一副有问必答的样子,“不太清楚,好像没什么跟脚。”
实则隐瞒了重要信息。
卢家先祖是七刀门的长老,蔡家祖宗曾是紫霄宫掌门的亲传弟子,王家跟玄湖盟盟主有姻亲。
七刀门、紫霄宫、玄湖盟,三个门派都不算很大只能算是地方豪强,在江湖上只是三流宗门,不过后台可是极硬的。
七刀门是江湖顶尖武道大派秋水长天阁的附庸,紫霄宫开山祖师是天元剑派的弟子,玄天盟更了不得,据说跟七大家有些关联。
有这层关系,三大户家主与广泉知府称兄道弟,区区两个刑部杂鱼不上门是捡便宜,若上门必然碰个灰头土脸。
陈度有意没说这些,担心两位京城上差知道人家后台硬就不敢上门了,回过头来专门欺负普通人家,云安百姓就遭了殃。
无形中给顾秦二人挖了个坑,不过他心里没有半点愧疚。
顾秦二人一看就是京城高门大户出身的少爷,狗咬狗、一嘴毛,咬死一个也算替天行道了。
那边,顾河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秦树道:“陈典吏带路,我等看看凶案现场如何?”
“两位大人请。”
陈度起身客客气气的躬身请两位上差出屋。
他在前面走。
后面,两位京城上差走的不紧不慢。
两人自然是顾淮和秦衡,这次出京不想暴露身份引来注意,故此从刑部要了张勘合文书随意编了个假名字。
秦衡低声道:“大人,这老家伙没说实话。”
这是指卢、蔡、王三家的跟脚那句。
陈度四十多岁的年纪,黑瘦脸透出一股精明干练,本地人又是本县典吏主管刑名缉盗,若说对县内三大户的底细一点都不知道就有些不正常了。
显然,他刻意隐瞒了什么。
顾淮无声一笑。
天命主角的观察判断能力果然不一般。
“要不要……”秦衡低声请示,瞄向前面陈度的眼神已变得狠厉起来。
顾淮摇头。
看得出来陈度这个典吏还算不错,不是那种酒囊饭袋之辈,只是敷衍情绪很明显。
这也怪不到他。
封疆大吏们一个个只顾着明哲保身,还能让一介小吏怎么办?
身在京城也有耳闻,很多地方州郡已糜烂不堪,不然也不会有李隆观奉旨巡查江南吏治的事。
朝堂之上勾心斗角,既得利益集团把持地方,中央财政捉襟见肘,千年帝国千年腐朽,这种局面不是一两个问题造成的。
先皇女帝和严首辅乃至当今陛下不是看不到,只是受诸多因素牵扯放不开手脚。
如今局面又有不同。
五月初七的大坑已经给褚氏诸王挖好,到那时成千上万颗高贵的脑袋掉落尘埃,一股狂风刮得天下为之震动,刚好是再接再厉的好时机。
出京之前跟陛下一番密谈就是为了能放开手脚,有绝美陛下大力支持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当初顾淮曾与红袖姐调侃,“我就是当今陛下的一条狗!”
如今也不一样了。
顾淮自我定位:我是我老婆的一把刀,谁碍着我老婆,老子就他娘的砍谁,不把你砍成一万八千块算老子输!
故此这次出京算是一次试探性进攻,为阶段性战役做铺垫准备。
云安县是否配合都无所谓,来之前自然做了些功课,大体也锁定了目标,倒想看看那些后台人物如何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