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咳嗽声,大家原本意态从容随意的神色也肃穆起来,一时间大家都停了话语,众人挺着身子,微微前倾,双手垂在身侧,咳嗽声刚落下,就见到后头转出来了一位身材高大,身着绿袍,长须美髯的老者,脸色枣红,丹凤眼,眼神微咪,神色肃穆,一手在身后,一手抚须,眼神直视微微一扫视,看到众将官肃穆站立,他过转头,见到费诗已经坐在上首,于是踱步上前,“费司马。”
费诗忙站了起来,朝着关羽作揖行礼,“都督将军。”刘备入川之前给关羽的任命是“都督荆州事”,所以费诗有此称呼。
论起来李承自己到了这个时代之中,见到的人不算少数,若是论起来见过的人,谁都没有关羽这样的气质,不仅是高大魁梧,仪态不怒自威,甚是了得,更是气质绝伦,绝非凡人,他不发一言,在军中就这样站着,诸将就心神安定,无所畏惧。
这种军心是这么多年历练出来的,别说是李承了,就连关平也远远不如,关羽进来大帐,不过是说了一句话,可这封疆大吏、一代豪杰的气度一目了然。
关羽点点头,“大哥派你费司马前来,可是有什么交代?”他肯定早已知道刘备已经打算即位王爵,但是既然没有明面上有人正式和自己说过这个事儿,他也就当做不知道,只是再问一遍。
“是,”费诗见到关羽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于是也就没有坐下,“玄德公日前已经在群臣拥戴下在沔阳即汉中王位,今日前来告知将军,将汉中王的封赏拨下。”
关羽点点头,饶是之前也已经大概知道了是什么事情,可从费诗这里听到了具体的名号,也是不胜欣喜,“汉中王?”关羽大喜,“大哥这是名至实归!名至实归!”
建安二十四年七月,刘备在汉中汉水之阳设立坛场,陈兵列众,群臣陪位,司仪读完给汉献帝的奏表后,奉王冠于刘备,刘备再上表于建安天子,奉还左将军、宜城亭侯的印绶,遂称汉中王。
颠沛流离大半辈子后,刘备终于在汉中,昔日他那位一手创下大汉四百年基业的先祖也是在此地成为汉王,一起走到了这一步。
这個过程无论是谁都要感叹震惊,尤其是跟随玄德公多年的老人元从们都觉得唏嘘不已,谁又能知道,不过是十数年的时间,刘备从一个悲泣于年华将老功名未立、困居于新野小城的老兵,一下子坐拥一州半,升腾为了汉中王,就算是自立,那也是和曹操有了一样的地位。
而且这个汉中王,是永远会让人联想起四百年那位先入咸阳的高祖皇帝,一样的姓刘,一样的大器晚成,一样占据了巴蜀和汉中天府之国。
这样的政治意味和宣传效果,突然之间抛出来,就好像是一块巨石一下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不仅引起了惊涛骇浪,涟漪泛出去的效应,更是难以估量的,就好像是李承身边的蔡菁,这些日子原本一直病恹恹的,对于自己的未来表示一种悲惨的预期,可听到了刘备如此称王之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是那种惶恐,眼神之中,震惊除外,带了许多的兴奋之色。
“是,”费诗笑道,“请关都督于前,领受汉中王殿下的任命封赏。”
廖化关平王甫等和众人一齐微微欠身,听着汉中王对关羽的封赏,前面是一些骈文,李承也听不太清楚,不过这些都是可以略过的,最关键的肯定是在最后头,“兹命都督荆州事关为汉中王国前将军,假节钺!”
众人还未来得及恭贺,听到“假节钺”三个字顿时就轰然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殊荣!
“假节钺”代表皇帝的出行,凡持节的使臣,就代表着皇帝亲临,象征皇帝与国家,可行使相应的权力。武将“假节钺(或假黄钺)”的话,他在战时状态就不必左请示、右汇报,可以直接斩杀自己军中触犯军令的将士。
如果用通俗易懂的解释来说,那就是和后世之中的尚方宝剑一样。
费诗一挥手,顿时大帐外就有两人各托着一个红色漆盘进来,上头放着一个类似长矛一样的东西,这个就是节钺了,另外一个放着是一个铜印,应该是前将军的官印。
“恭喜前将军!”
众人哗然之后,又越发的高兴起来,这可是千载难得的殊荣,这个殊荣不仅代表了自家主将的能力充分受到了汉中王国执政集团的充分认可,更是从感情上表明,关将军和汉中王殿下的关系,才是最亲密的那个!
主将如此有殊荣,手下的人自然高兴之极,就连关平原本在父亲面前十分拘谨严肃的,这会子也是喜笑颜开了。
关羽点点头,他整理了一番衣服发须,正预备着接过封赏的文书和节钺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先问:“司马,既然是有前将军,那么后将军是何人也?”
“后将军是黄汉升,左右将军乃是孟起将军和翼德将军,”费诗解释道,“关将军的这前将军,乃是四将之首,假节钺,更是只有将军一人。”
刘备自立为汉中王,前后左右将军分别为关羽、黄忠、马超、张飞四人。
帐外突然狂风大作,原本的晴天,一下子阴云密布,似乎就要马上倒下倾盆大雨。众人正喜滋滋的观礼,想着等会就能好生庆祝了,到处都是喜洋洋的神色,就在这时候不曾想突然起了变故。
大家都以为关羽会高兴领赏,没想到关羽冷哼一声,怫然不悦,“孟起乃是西凉骁将,武功卓绝,翼德乃是我三弟,自然可以和我平起平坐,而那黄汉升,不过是一介老兵罢了,如何能和吾相提并论?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
他一挥袖,也没有领过印绶,只是走到了主位上,径直坐了下来,双眼闭目养神,一只手按膝,一手抚须。
两个侍从尴尬至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王甫但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垂着手不言语,众人面面相觑,碍于身份地位也不敢劝,场上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关平十分着急,想要说几句话,但他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辞之人,急切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话语来,还是费诗似乎早就有所准备,“将军勿恼,请让在下给您解释一二。”
关羽不说话,似乎在假寐,跟着关羽出来的周仓,忙接话:“费司马有何高见?”
“复来建立大业、名垂青史者,所任用的都不只是一种人。当年萧何、曹参与高祖皇帝自幼有交情,而陈平和韩信则是较后才逃命归附的。将军熟读史书,自然知道,若非萧何极力举荐,韩信根本就不可能受到高祖的重用。”
费诗侃侃而谈,“而到了平定天下,建立大汉基业,论及他们的官爵次序的时候,韩信的爵位最高,但也没有听说萧何、曹参因此而有怨言。现在汉中王因为黄忠一时的功劳,给予他很高的恩宠,但说到汉中王心中的地位,怎么会把黄忠与您等同起来啊!”
黄忠在定军山一战中,突斩夏侯渊,为刘备全占汉中地区立下了决定性的功劳,汉中之战如何惨烈,黄赵等人如何死战,关羽不在眼前,大概是不清楚黄忠的分量,这个前后左右的将军,张飞马超就在汉中,必然不会不清楚黄忠的作用。
而现在费诗虽然是对着关羽劝解,但也绝不会睁着眼说瞎话,把黄忠的功劳一概抹杀,这不仅是对着黄忠的不尊重,更是会让人觉得汉中王有眼无珠,任用庸才。
“汉中王与您就像是同一个整体,忧乐同享,福祸共当。我认为您不应该在意官号的高低,以及爵位俸禄的多少。仆也只不过是一个奉命行事的使者,如果您不肯接受任命,我这就马上回去——只是为您这样感到惋惜,恐将军悔不当初也!”
这话说的有礼有节,也是不卑不亢,关羽虽然在假寐,但是耳朵把费诗的话都听进去了,他微微点头,微微睁开了眼睛,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预备就此接话下台拜受,微微一笑,却又合眼了。
费诗这一番话显然是有所预备的,也的确打动了关羽,但是没想到如此一番讲话,关羽未曾就此松口,这就有点难为了……
他眉头皱了起来:话虽然说的漂亮,自己回去也就回去,可若是真的是这样直接就回去,只怕是要受到汉中王责罚还是小事儿,误了国家大事才是该死。
在座的人,除却费诗之外,就属王甫和习珍的职位最高,但王甫不发话,周仓说了几句,见到关羽不再说话,也不敢再劝,在座的人,如蔡菁和蒯越等,且均知关羽素来难以说话,并不是可以亲近的随和之人,自然不敢多管闲事,场面再次冷了下来。
李承正在好奇地望着这个历史名场面,关羽忿于自己和黄忠同列,拒不领受费诗带来的汉中王任命。历史上本来应该费诗这么劝,关羽就接受了啊,怎么现在又有了变化?
关平很是着急,他理解父亲的心情,但更清楚玄德公,哦不,汉中王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用意,父亲虽然是汉中王的义弟,彼此为一体,也可绝对不能不给汉中王面子啊,若是如此的话,传出去可是一件大事!
他倒是现在思索的内容要比旁人更多一些,他知道不妥,但他畏惧于自己父亲的威势,也没有资格出来劝说什么,他急切之下,又见到了李承在一侧好奇地望着到处场景,一副好奇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推了推李承。
李承转过头来看着关平的表情才明白了什么,忙摇头拒绝,但是关平才不理他的拒绝之意,用力一推,李承从人群之中踉踉跄跄地跌了出来。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转到了李承这里,廖化忙开口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继之!汝有何话说?”
李承心里头暗骂关平真是铁兄弟,把自己丢出来堵枪眼,关羽微微睁开眼,锐利地眼神盯着李承,李承定定神,朝着关羽拱手,“敢问将军,汉中王和将军,是何等关系?”
费诗很是无奈。
他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就知道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对于黄忠的后将军任命,就连署理大司马府事的诸葛孔明也表达了一定程度上的质疑。
他对汉中王提出过:“黄汉升的功劳,是从入川这么一路打出来的,特别是在汉中之战,赫赫战功,不仅是为臣所见,就算是张马赵等人,也是同生共死一同征战,自然是不会有异见,可美髯公在千里的荆州之外,不能亲眼所见,如今将汉升老将军和美髯公同列,只怕是荆州那边难以服气啊。”
汉中王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拿定主意的事情,就绝不会更改,于是才让自己个出使荆州来宣布命令和安抚,“公举!”费诗还记得临行前汉中王对自己的嘱托,“化解不满,调和益荆,一统军心,这一次就看你的了!”
若是如此就回去,如何能交差?
大帐外的狂风突然之间变得轻柔和缓起来,只是空气之中的水汽变得越发的多了起来,并随即响起了隐隐的雷声。事情陷入了僵局,竟然无人打破,偏生这个时候,有人不知死活开口了:“汉中王和汝,是何关系?”
“汝问的话,乃是何意?”关羽有些不悦,世人皆知自己和汉中王的桃园结义,汝这小子,想问什么?
“小子只是有些糊涂罢了,”李承定了定神,振作精神,对着关羽笑道,“都知道昔日汉中王从涿郡起兵剿灭黄巾,将军就已经跟随汉中王了,论起资历来,如今汉中王驾前,无人可比;论起功劳来,更是战功赫赫,也是无人能比。既然如此的话,小子就好奇了,敢问一句,在将军心中,汉中王和你,是何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