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竹顿时笑了,她将脑袋靠在系着秋千的麻绳上,轻轻问,“你在干什么呢?”
电话那头,陈流火回答,“和我妈一块吃饭呢。”
“哦。”张安竹轻声说,“那不打扰了,你去吃吧。”
陈流火站在那里,看了眼还剩大半的碗,嘴里却说,“已经吃完了,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张安竹静了会儿,说,“我想让你给我讲个冷笑话、”
“冷笑话啊,你等会……”陈流火想了想,一板一眼地讲道,“有一天,一群小动物到便利店去买东西,结果和店老板发生了冲突,所有的小动物都被打了一顿,只有小羊幸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安竹说,“我不知道哎。”
“因为,便利店24小时不打烊(羊)啊。”陈流火说。
张安竹听着笑出了声,烦躁的心情,仿佛也在此刻得到放松和滋润,她轻轻说,“好烂的冷笑话哦。”
“烂不烂的不要紧,你笑了就行。”
陈流火说完,又问,“怎么突然要听冷笑话了?”
张安竹没吭声。
陈流火却察觉出她的情绪不对了。
几秒后,他试探着问,“难道,和你妈妈又闹矛盾了?”
张安竹闭上眼,来回轻晃着秋千,“唔……算是吧,每次我不顺她的意,她就要哭。”她语气淡淡地,“挺烦的,早知道不回来了。”
“为什么闹矛盾了,能说吗?”
张安竹又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语气淡然地说:“我回来给了他们二十万,说是我的稿费,结果我妈却反对我写小说,嫌不稳定,在那里啰嗦了半天,还拿我和别人比较来比较去。我顶了她一句,叫她不要再插手我的人生,她就哭了。”
陈流火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样啊……”陈流火说,“你现在不会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吧?”
张安竹哼笑一声,“没有啦,我在外面。”
“是吗?”
“对啊,我在以前的小学里荡秋千。”说到这个,她倒是乐了,又轻晃了几下,“这個秋千我读小学的时候就在了,现在还在,真的了不起。对了,我很会荡秋千的哦,可以荡得很高呢~”
“这么悠久的历史啊,得算文物了吧。”陈流火说:“你悠着点,别把它弄塌了,到时赔不起。”
张安竹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我要是赔不起,就找你借钱。”
“借多少?”陈流火问,“有没有抵押物啊?”
张安竹又笑了,然后用一种半戏谑半随口般地语气说,“有啊,把我自己抵押给你,要不要?”
陈流火却没听出她话语中隐藏的那若有若无的真心,或许听出了,却又下意识没往玩笑之外的方向思考。
“那可以抵押……嗯,十块吧。”
张安竹嗔道:“我在你的心里就值十块钱啊?”
“都可以吃一碗拉面了,还不够吗?”陈流火忍痛道,“不然十一块?不能再多了啊。”
“……你是不是想死啊?”她威胁。
“哎呀我好怕,”陈流火说,“行吧,那就一个亿,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加点。”
张安竹说,“你有一个亿吗?”
陈流火回答的很爽快:“没有,十一块倒是有。”
张安竹笑了,“坏蛋,不理你了,挂了。”
“等一下。”
张安竹挂断的动作停了下来,“怎么啦?”
陈流火这时已经走回到自己的房间,掩上了房门,低声说,“我曾经看过一句话,上苍啊,请给予莪们平静的心态去接受我们无法改变的,给予我们勇气去改变我们力之所能的,并给予我们智慧去分辨两者。”
张安竹没吭声。
“父母永远是我们的父母,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事实……”陈流火温声说,“但你可以试着给自己一点勇气,对她说出你的心里话,而不是继续懦弱地逃避……”
张安竹笑了,打断他:“好啦,这次回来,我本来就打算和她好好谈谈的。”
“是吗?”
“嗯,”她抬起眸子,看着树顶。
那里有一个鸟巢。
或许里面有鸟妈妈,还有鸟爸爸、鸟宝宝……
妈妈总是喜欢替我的人生做选择,可能是因为我总在逃避,让她觉得我还没长大,放不下心,觉得没有她我就无法过好自己的人生了。
小鸟长大之后,就应该要用捕猎和飞翔来证明自己,而不是一直躲藏在巢穴里。
看了会儿,张安竹轻声说,“只是刚才我和她情绪都有点激动,时机不太合适,我才选择出来走走,让我和她都冷静一下,后面才能好好谈。”
“好好,你真棒。”陈流火立即夸奖道,语气就像在哄个孩子。
张安竹听着他的声音,靠在秋千上,没有说话,突然觉得很安心。
过了会,她站起来,单手伸了个懒腰,“行了,不聊了,我回去了。”
总要谈一次的。
上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做这件事就回来了。
这一次,她会让他看看,她能做到。
张安竹回到家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拉开了。
父亲说:“回来了?”
“嗯,”她点点头,看了眼,发现母亲不在客厅,便问,“妈妈呢?”
“在房间里生闷气呢。”父亲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回答。
“……我去和她谈谈。”张安竹说完,走到门口,却没有第一时间推门。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升上了心头。
无论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好,一个人出去也好,对人戴上面具也好,其实都是“害怕冲突,选择躲避”的手段……
因为小时候被妈妈的刺扎得太痛了,所以每次遇到类似的情况,她就会下意识地选择躲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即便,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已经不用再害怕被扎伤了。
但那种恐惧感,依旧深深地留存在她的本能中。
仿佛一只曾经被猎犬多次咬伤过的幼虎,在长成了一只成年老虎后,面对着猎犬,明明它的体积更大,力量更强,却依旧会浑身战栗,恐惧不已。
习得性的无助。
张安竹站在那里,长长地吸了口气,告诉自己。
只是对妈妈将所有的心里话说出来而已,这有什么难的呢?
一个人啊,软弱还有救,懦弱却没有。
想到这里,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坚定地扭动,然后推开了门。
听到动静,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的母亲扭头看了眼,脸上先露出惊喜,但很快又变回了气恼的表情,快速将脸转了回去。
“你不是说不该回来吗?还在这里干什么?”
张安竹站在那里,静静地,过了片刻,才慢慢开了口。
“妈妈,我不是来和你道歉的,我是有些话,想和你说。”
母亲愣住了,她本以为张安竹是来赔礼道歉的,结果出乎了她的意料。
于是,她背对着张安竹,声音委屈又愤怒地道,“我不想听!你出去!”
张安竹抿了抿唇,心平气和地说。
“我今天一定要说,妈妈你不想听,我也要说。”
母亲蹭的一下坐了起来,大声道。
“好好好,我走!”
在她掠过身边时,张安竹一把拽住了她,声音冷静,“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要我不顺着你的心意,你就发脾气,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有没有道理,你都充耳不闻。”
“我喜欢白色,你偏偏喜欢我穿红色、不喜欢也不允许我穿白色;我喜欢文科,你却偏偏要我读理科。我想报心理学,你却让我学计算机,其实你自己对计算机也不了解,就是因为听你的那些同事们说这个专业毕业能挣大钱……”
“只要我的行为不合你意,你就会生气,说你是为了我好,你为我付出那么多,绝不会害我……这些话让我充满了负罪感,让我只能乖乖听话,让你开心……慢慢的,我什么也说不出了,我变成了一个张着嘴,能发声,却永远无法说出自己真正想法的怪人。”
母亲扭头看着张安竹,眼睛红红的,“好啊,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总记得这么牢,我养你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你怎么不记得?!行啊,都是我的错,我当年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为什么你永远是这样,不能心平气和的听我说话,只会用这种情绪化的、非此即彼的表达?”张安竹吸了口气,眼圈也渐渐红了,握紧拳头,但声音依旧是冷静的,“对,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因为真正让我痛苦的事情,我都没有对你说出口过!”
“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把我推进肮脏的水沟,我没办法告诉你,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你还气得打了我一顿。”
母亲愣住了。
“再大一点,我被人表白纠缠,我也不敢告诉你,因为你曾经不止一次地用嫌恶的语气说那些会招惹男生的女生自己也很下贱。”
同样的,她鼓不起勇气和对方冲突,或是严词拒绝,她只敢绕着他们走,千方百计地躲着他们。
“我有段时间老是失眠,也不敢告诉你……有一次没考好,你觉得我不用功读书,说我对不起你的辛苦,又怀疑我是看课外书太多分心,把我的书全都撕破了……我想解释,可话到嘴边,什么也说不出来……”
母亲的嘴唇颤抖起来。
“还有大学……”张安竹轻声说,“我读着不喜欢的专业,学着不喜欢的科目,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又被当时我认为的唯一的朋友污蔑造谣……尽管这样,我还是,对你说不出口。”
母亲脱口问道:“为什么?!”
张安竹闭了下眼,眼泪落了下来,“因为我怕,怕你会指责我对不起你,分明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那么好的专业,却不知珍惜,还因为那种事情,闹得满校风雨……”
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指指点点……比寒冬还要刺骨伤人。
孤独,委屈还有惶恐,她却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也无法对任何人倾诉。
只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连课也逃避不去上,成绩疯狂下滑,好几门挂科。
唯一能做的,只有疯狂地厌恶自己。
为什么我如此糟糕,为什么我如此让人失望,为什么没有人真的将我当成朋友?我分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却总是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人在乎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最后辅导员给妈妈打了电话,说她经常逃课,考试也挂了几门,让妈妈了解一下情况,妈妈打电话来,直接就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指责她对不起她,明明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那么好的专业,却不知道珍惜……
“竹子,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母亲睁大了眼,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所以,就是因为这些原因,你才怪妈妈、恨妈妈,所以一直不愿意回家,是吗?”
“不,在那个时候,我还是没怪你,也没恨你。”张安竹闭了闭眼,轻声说,“我依然把你和爸爸,看做在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我对你彻底的失望,是我21岁生日的那一天……”顿了几秒,她艰难地弯了一下唇角,弧度里是凄凉的自嘲,“那一天,离你打电话来骂我没多久……想必你也对我很失望吧,所以,我等到了晚上快十二点,你也没给我打一个电话,没发一条信息。”
那时候,她真的绝望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好像她是世界的多余品,消失了也没人会知道,没有人会在意。
又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羁绊,也彻底不再存在了。
幸好,在最后一刻,那个人,给了她唯一的温暖……
母亲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半晌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是这样。”一直停在门口不远的父亲突然走了进来,素来沉默寡言的他,此刻,反复重复着这样一句话,“不是这样的,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