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虽然是工作日，但餐厅的生意依旧挺不错，大部分的桌子上都坐了人。

陈流火从更衣室里换好衣服出来，就待在吧台后边，看着服务员们来回忙碌着，有哪儿忙不过来时，他就过去帮个手。

在餐厅来了一段时间，他适应得还算不错。

其实，以前的他并不太怎么喜欢和陌生人打太多交道。

他的朋友不多，从小到大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他也不喜欢太过热闹的环境，比如节假日的景区，比如酒吧夜店……都是他从前会尽量避开的场景，那些纷乱喧嚣，会让他压力猛增。

比起身处人群包围，他宁愿独处，看看书，散散步，写写小说，在稿费能支持他全职后，他就直接辞了工作，他梦想着创造一個可以全心投入的文字世界，把现实的烦恼从心灵中抹去。

所以在看到叔本华提出的“一个人越独立，就越幸福”的观点时，他深受触动，感到了共鸣，也就此对叔本华的思想产生了兴趣。

但现在，他的心境渐渐发生了变化。

每个星期大多数时间他在码字，偶尔来这里忙上几天，站在这里，扯着嘴角微笑着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对身边的员工客人及时做出回应，应对各突发事件，闲暇时和周敬学习怎么做西餐，或是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形形色色的客人，遇到有趣的人或事，就记录进自己的素材本里……

等晚上回去后，他会再跟张安竹窝着一块儿，分享一会儿今天在餐厅遇到的人或事，或是和她讨论小说的剧情，或者是两人一块儿玩玩拼图、搭搭积木，再或者亲亲抱抱做点没羞没臊的事……

这些都让他感觉特别充实，特别幸福。

一个人的生活很自在，很独立，所以他很喜欢。

但对他来说，现在的生活方式，却更温暖，更美好。

让他无法割舍。

我们可以选择自由，也就选择了孤独；

也可以选择拥抱，从而选择了某些限制。

我们可以选择披上厚厚的盔甲来保护自己，哪怕这让人透不过气；

也可以选择穿越痛苦，推开尘封已久的心门。

当选择后者时，我们会发现，自己所渴望的正是真实的自己与真实的他人相遇，然后握住彼此的手。

……

收回思绪，陈流火注意到咖啡师有些忙不过来，过去帮忙了。

这段时间他学会了好几种咖啡和饮料的做法，不过做起来的时候还是不太熟练，速度要比正儿八经的咖啡师慢不少。

做好以后，就放在托盘里，等服务员有空的时候端给客人。

看着托盘里的几杯做出来的咖啡和饮料，陈流火感觉自己简直多才多艺，太帅了。

等吧台这边的忙碌告一段落，他又溜达进了后厨，走到了周敬那边。

周敬正在做一份西班牙冷汤。

冷汤是西餐里比较独特的一种汤菜，特别是西班牙的冷汤最具代表性。

它并不用开火煮，而是把切碎的洋葱、红甜椒、大蒜、西红柿、黄瓜等配料放到果汁搅拌机里搅碎，然后再依次放面包糠、番茄沙司、冰水、红酒醋、橄榄油、白砂糖粉、胡椒粉等调味料，充分搅拌均匀成为浓度合适的蔬菜汤汁后，冷藏备用，也是西班牙餐厅里最常见的汤菜之一。

这几天天气挺热，冰鲜清爽的西班牙冷汤很受顾客欢迎，之前准备的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所以周敬准备做一些新的，正在切着洋葱。

说起来西餐真的挺奇怪，不管源自于哪个西方国家，似乎菜谱里都免不了一两个洋葱，除了洋葱之外，偶尔也会再加点其他的蔬菜，比如胡萝卜、芹菜、辣椒或大蒜，哪怕做汤也是如此。

余光瞥到走过来的陈流火，周敬突然咧嘴一笑，“来，哥考考你。”

陈流火一愣：“什么？”

“第一步将洋葱、胡萝卜、芹菜切丁，用黄油嫩煎，这是哪个菜系的口味？”周敬问。

陈流火略一思索，回答，“法国菜中的mirepoix。”

周敬继续问，“意大利的soffritto呢，有什么区别？”

陈流火快速答，“把黄油换成橄榄油，加点大蒜或者茴香。”

“西班牙的sofrito呢？”

“把芹菜换成西红柿，还会再加大蒜和甜椒。”

“都答对了，看来这段时间没白学啊。”周敬立马夸奖道。

陈流火笑笑。

西餐各大菜系的底料都不尽相同，所以高明的厨师或是美食家，哪怕不用眼睛看，光是闻到一道菜的底料散发出来的香气，就能立刻判断出这道菜源自于哪个国家的饮食文化。

……

另一边。

几道身影走进了西餐厅。

有男有女，其中还有两张外国面孔。

那两个外国人看着餐厅里颇具西班牙风格的装修，听着音箱里回荡着的一首西班牙老民谣，微微点头。

一名迎宾走过去，笑着说：“欢迎光临summerdays，请问几位是来用餐的吗？“

几人点头。

“请问有没有订位？”

“没有，”一个女人开口，“麻烦帮我们找个安静点、环境好点的位置。”

“好的，请跟我来。”

迎宾带引几人往前走去。

一边走，另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一边用中文开口问方才的女人，“小崔，这里什么时候开了家西班牙菜餐厅？你是怎么知道的？”

崔佳人连忙微笑着回答：“是这样的方总，我前几天看朋友圈，里面刚好有朋友晒了这家西班牙餐厅，说是刚开业不久，我就记住了。”

“你没吃过？”

崔佳人摇摇头。

“你自己都没来吃过，怎么就敢推荐我带客户来这里呢？”男人皱起了眉，说，“万一味道不够正宗，让客户不满意，合同泡汤怎么办？”

这几名老外是他们公司最近在谈的某家大客户，都是西班牙人。

只是现在各处都竞争激烈，几个老外也不好糊弄，这笔生意谈了两三天了，还没正式敲定。

眼看快到晚饭时间，他便邀请老外们一起用餐，不想老外们这几天吃腻了中餐，说想吃西餐，还最好是西班牙菜。

西班牙菜？

哪家餐厅是西班牙菜啊？

方副总正在犯愁，接待部的副主管崔佳人忽然告诉他，她知道一家西班牙餐厅。

于是，一行四人便来到了这家叫做“summerdays”的西餐厅。

崔佳人的心一震，多亏她早有准备，神情自如地笑着说：“放心吧方总，我想过这点，已经问过我朋友了，她和我保证这家餐厅的味道很不错。”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而且我刚才在网上也查过了这家店的口碑，基本全是好评……方总你看，今天是星期三，还有这么多人来吃饭，味道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来都来了，也不好再转身走。

方副总哼了一声，“如果客户不满意，那就是你的责任。”

崔佳人轻咬了下唇，微笑道：“您放心，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全包在我身上。”

跟着迎宾来到一个靠窗的空桌前，崔佳人抢上前两步，主动伸手替两名老外拉开了椅子，笑盈盈地说，“请坐请坐。”

这种动作，她以前是不会做的，但是，今天不同，她必须好好表现。

如果这两个老外吃得满意，这笔生意很大可能顺利谈成，到时候，少不了她的一份功劳。届时她这个“主管”前面的“副”字，也许也能成功换成“正”字。

等两个老外、方副总都坐好后，崔佳人才坐在了靠外的位置。

两个老外拿起菜单，翻阅了起来。

菜单是周敬设计的，每道菜都有中文、英文、日语和西班牙语四种语言的翻译，所以即便是外国人，点菜也没任何问题。

看着图片上那些地道的西班牙菜，两个老外神情微显兴奋，交头接耳，显然在商量要点什么。

片刻后，他们做出决定，将要点的菜告诉了身边的服务员，再将菜单递给了方副总和崔佳人。

方副总和崔佳人也随便选了两道。

崔佳人又对服务员再三叮嘱：“麻烦和厨师交代一声，我们的这两位贵客来自西班牙，所以，一定要是最地道的西班牙口味。”

服务员笑着说：“您放心，我们summerdays的西班牙菜就是最地道的。”

片刻后，第一道菜刚上来，两个老外已经迫不及待地动了手。

食物入口，两个老外闭上了眼，开始咀嚼。

崔佳人放在餐桌下的手握紧了，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表情。

下一秒，他们睁开眼，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明快的笑容也挂上了脸。

崔佳人深吸一口气，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担忧紧张此刻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看来，这道菜他们还算满意。

随后，其它几道菜也被服务员端了上来。

西班牙冷汤、芝士炸丸子、海鲜饭，土豆香煎章鱼片，烤鳕鱼脸肉、欧芹蒜油煎大虾……

每上一道，两名老外就立马动手。

每尝一道，他们脸上的惊喜满意之色就更浓上一分。

崔佳人心里的紧张也散去一分，唇角勾起的弧度则是再加上一分。

方副总也看出来两个老外对菜很满意，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也拿起餐具，夹起一个大虾尝了尝，然后扭头对崔佳人说，“嗯，小崔你选的餐厅味道确实不错。”

崔佳人抿唇笑了笑，“只要客户吃得开心就行了。”

“好了，几位的菜上齐了，请慢慢品尝。”服务员端上了最后一道菜，笑着说。

这时，一名老外看着服务员，突然开口，用英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话。

可惜服务员的英语也就够点个菜的，一大串听下来，愣是连一个单词都没听懂。

崔佳人露出个春风拂面般的笑，淡声翻译道：“是这样的，我们的客人对贵餐厅的菜非常满意，他们说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吃到如此正宗的西班牙风味，他们想请你们的主厨出来，当面感谢他做的这些美味。”

这事儿服务员当然不敢自作主张，便说：“请稍等，我去和老板说一声。”

服务员去后厨的时候，周敬正在向陈流火演示海鲜面的做法，听到服务员的话，愣了一下，不过还是点点头，“好，你告诉他们，我马上过去。”

当面感谢主厨，这属于客人对厨师厨艺的最高肯定，对厨师来说，也是一种光荣，周敬自然不可能拒绝。

将手里的事情处理完，周敬整理了下厨师服和帽子，挺胸昂首，迈步走出了后厨。

崔佳人正在边享用美味，边笑语盈盈地与身边的方副总和对面的两名老外交谈着，因为对今天的晚饭颇为满意，两名老外表示看到了他们的诚意，回去以后就能签合同。

忽然有人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崔佳人的耳边响起，“几位好，这位就是我们餐厅的总厨，也是我们餐厅的老板，周先生。”

闻言，崔佳人立即扭头，笑着望了过去。

她和周敬顿时四目相对。

崔佳人的一双眼睛顿时睁大几分，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僵住。

周敬也是一怔。

怎么是她？

方副总没留意到崔佳人的表情，只是笑着对周敬说，“周主厨你好，这两位是我们的西班牙客户，他们对你餐厅的菜很满意，我也很满意。以后，我们公司会常来你们餐厅招待客户。”

崔佳人突然一震，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糟了，如果周敬还对她怨恨在心，在这个时候，冲她说出一些不那么好听的话，或是直接甩脸离开，那这一餐饭，八成就要搞砸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是一桶冰水浇遍了崔佳人的全身。

她看着周敬的目光里忽然露出了求恳之色，小幅度地轻轻摇晃着脑袋。

求求你……

周敬的神情复杂起来。

这时，两个老外用西班牙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

大意都是对周敬厨艺的赞美。

周敬回过神，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也用西班牙语回了一段话，表示谦虚和感谢。

崔佳人白着脸，一声不吭。

“感谢光临，”周敬面带微笑，客客气气地说，“几位请慢用，莪先回去了。”又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遍。

“好的。”方副总笑着说，“周主厨去忙吧。”

两名老外也以西班牙语说了再见。

看着周敬快步走向后厨的背影，崔佳人咬着唇，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过了片刻，一名服务员端上来几杯西瓜汁，“这是我们主厨为几位额外赠送的果汁。”

“哎呀，这个周老板还真是挺大气，会做生意。”方副总拿起西瓜汁，乐呵呵地喝了一口，“还挺甜。”

说完，他又扭头看着崔佳人，“以后我们有国外的客户，多来这边吃饭，知道了吗？”

崔佳人垂下眸子，点点头，“好的。”

后厨内。

陈流火方才已将整个过程收入眼底，他看着周敬，笑了笑：“没想到你出国几年，脾气改了不少。”

周敬的性子很冲，读书时没少因为一点芝麻小事和人起冲突，动手打架也是家常便饭。陈流火脾气好，又是和他一起长大，两人才能成为好友。

“以前的我会怎么做？”周敬瞥了他一眼，从冰箱里拿出个柠檬，手中刀一抖，切成两半。

“以前的话……你大概是会直接大吼一声，让崔佳人滚出餐厅吧，”陈流火摸着下巴，沉吟着，“就算没到这地步，至少也会脸一黑，转身就走。”

周敬拿着半个柠檬，用力挤出里面的汁，洒在一片等待腌制的羊肉上，淡淡地说，“老子现在可是一个成熟的商人，怎么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自砸招牌的事。”

陈流火笑了，拍拍他的肩，“是是是，确实成熟了，稳重了，见过洋妞的人就是不一样。”

周敬没说话，看着他。

过了几秒，没好气地拿起刀冲他挥了下，“你特么不来帮忙就给老子滚到外面去。”

陈流火哈哈哈地笑了，问：“有什么要我帮忙啊？”

周敬说，“鱼露用完了，去拿一瓶新的过来。”

陈流火拿了瓶鱼露，打开，放在周敬旁边的台子上，接着用胳膊肘支着台子。

“对了，你在国外好几年，没找个外国女朋友？”

“我是出去读书和学厨的，不是出去找女朋友的。”周敬将鱼露倒了一勺出来。

“太有道理了，我竟无言以对。”陈流火说。

周敬想到什么，喃喃了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接着，他又摇了摇头，“算了，反正我要回国的，有也没用。”

陈流火问：“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