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谅祚在来大周之前,其实就已与辽国有过接触。
他的本意,是希望通过辽国的介入向大周施压,逼迫大周撤军。
正如卫渊所料,辽国喜欢作壁上观,轻易不会入局。
上次与夏国联军伐周,也不过是因为作战地点在代州。
但如今,周国出兵的方向是延州,与他们辽国无关。
在卫渊这里碰了壁,李谅祚只能寄希望于赵祯那边了,可接连数日想要求见赵祯始终无果。
迫不得已的李谅祚又去了相府求见韩章。
韩章的回应很简单,“听闻我朝卫将军向贵使说了一句话,叫做勿谓言之不预也,今日这番话,本相同样转交贵使。”
世人都说,大周的庙堂之高很复杂,充满了尔虞我诈。
但实际上,没有世人想得那般复杂。
没有决定的事情,大家该争就争。
但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轻易不会更改,枪尖一致对外。
别说李谅祚来找韩章了,即使是寻求韩章政敌文彦博的帮助,其结果也不过如此。
无奈之下,李谅祚只好灰溜溜地离开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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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六年二月中旬,会试开始。
会试举行的地点是在贡院,位于朱雀大街东侧附近,再往东走个二三里路,临近大相国寺,就能看到‘状元楼’了。
沿着大相国寺那条主道一路向北,是东华门的位置。
殿试结束后,公布各位考生成绩,就是在东华门那边。
此时,贡院前,人来人往,多是望族勋贵,来送自家孩子入考场。
盛家也不例外。
此刻,盛竑与大娘子王若弗正站在盛长柏与盛长枫二人跟前,前者忍不住再三提醒道:
“一定要审题,要字迹工整,千万不要有错字,不要有污点,切记切记。”
盛长枫显得很有信心,笑道:“爹,请您放心,孩儿必然高中。”
盛长柏则就显得较为沉稳,“请父亲、母亲放心,孩儿定尽力为之。”
说话间,坐在轿子里的明兰、如兰、墨兰三人陆续开口道:
“二哥,三哥,好好考,待你们考完,我给你们做些佳肴犒劳你们。”
“墨兰恭祝二哥三哥金榜题名。”
“...”
盛家这些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们兄弟两个,只要有一個能中榜的,那么对于盛家来说,就是一件大喜事。
这时,站在不远处的齐国公府小公爷齐衡见到正掀开车帘的明兰,连忙心中一喜,遂迎上前去,道:“六妹妹也来了。”
明兰点了点头,“见过小公爷。”
齐衡正欲说什么,忽听身后响起自家娘亲的声音,“时辰不早,快些进场吧。”
顿了顿,又看向明兰,“近日若是得空,请你娘亲去我府上坐一坐,赏赏花。”
随后,才向盛竑夫妇笑道:“常听齐衡这孩子说,你们家的长柏文章写得极好,长枫也很聪慧,想必定能金榜题名。”
王大娘子嬉笑道:“郡主夫人多誉,科考一事哪有十拿九稳的,这两个孩子尽力就好。”
“我看小公爷才是真的聪慧,非常人可比。”
双方见了面,无非就是吹捧寒暄几句。
齐衡始终盯着明兰,将明兰盯到不自在,索性将车帘放下。
前者这才回神,喃喃道:“六妹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总觉得她不愿理我了...”
轿子里。
如兰先是看了一眼墨兰,又向明兰笑着开口道:
“方才那小公爷的眼睛似要长你身上,都走不动道了。”
明兰正色道:“五姐姐切勿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若是传了出去,有损小公爷名声。”
如兰点了点头,忽想到一事,问道:
“听说咱们与西夏要打仗这事,是你舅舅一手促成的?”
明兰摇头道:“咱们女儿家,议论这些作甚?”
如兰笑道:“确实跟咱们没多大关系,我只是想到,此次主持科考的官员乃是吏部尚书王安石,这位王尚书不是与你舅舅关系较好吗?”
明兰道:“王尚书是王尚书,我舅舅是我舅舅,五姐姐,你可别再说下去了。”
如兰点了点头,“但愿二哥哥能高中吧。”
墨兰一直在听着,没怎么吭声。
自从林噙霜在盛家地位一日不如一日后,平时有些娇生惯养的墨兰性子也愈加温顺起来。
待众人进了考场,盛家等人返回各自去处时,明兰找了个借口,去寻自己舅妈了。
让三兰、盛竑夫妇,或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她们方才谈及到的主考官‘王安石’此刻正在忠勇侯府。
卫渊今日难得休沐,本想与张桂芬一同出城赏花,结果刚欲离开府里的时候,就瞧到王安石走来。
卫渊瞬间感到不妙,问道:“今日会试首考,你这个主考官来我这儿作甚?”
王安石大大咧咧的笑道:“听闻弟妹有了身孕,我来恭贺。”
卫渊给张桂芬使了个眼色,让她暂且返回住处。
随后,正色道:“王尚书,我已半月未休沐,都在盯着延边情况,如今好不容易松口气,你还是哪来的回哪去吧。”
王安石点了点头,“好。”
随后径直走入侯府。
卫渊无奈,跟在他身后,道:“王尚书,我没得罪你吧?”
王安石一愣,“侯爷何出此言?”
卫渊道:“平时不见你来寻我,怎么在这个会试关口来寻我了?”
“你就不怕被朝中那几位相公知道了,将我卷入党争?”
王安石道:“文相举荐杨怀仁,英国公举荐吴奎,这两件事放到一起,你不早就卷进来了?”
顿了顿,他一边朝着侯府正堂的方向走去,一边说道:
“此次科考,不考经义与史书,主要是考些时务。”
“你可知,他们今日要考什么?”
卫渊都怀疑这侯府不是自己家,是他王安石的家,
“考什么?”
会试一般来说,要考三天,考三场。
分别是经义、史书和时务。
听王安石这意思,似是将科考给改了,都改成考时务?
想要挖掘一些能干实事的人才?
王安石道:“这第一天考的是如何应对辽夏两国,如何收复燕云十六州。”
卫渊不屑道:“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二人说着,已经来了正堂。
大周朝考试不考八股文,但同样要让考生揣摩考题与答题的诀窍。
虽然相比来说,肯定是八股文更难一些。
但对考官来说,不考八股文,审卷时会比较困难。
因为八股文有模版可以参考,考官根据模版决定考生优劣。
但大周的科举考试,完全就要根据考官的知识水平来判断考生优劣了。
换句话说,若是有两名考生,试卷都差不多优秀,这时候非要排个前后,就等同于是给考官出的试题了。
毕竟,他们评的优劣,不只是优劣,还有考生的未来前程。
待二人来到正堂,王安石直接坐在卫渊身旁,丝毫不将自己当做外人,
“所以我今日来寻卫将军,是想让卫将军与我一同阅卷。”
一同阅卷?
卫渊瞪大了双眼,感到不可置信道:
“古往今来,没有武勋身为科考官的先例,你要是说武考,我当个考官还行,这文考...我若与你一同阅卷,只怕天底下的读书人都要将我骂死了。”
王安石笑道:“卫将军别忧心,只阅这首日第一卷。”
“你的‘对夏攻防总略’我看了,写得相当精彩,用你的法子,不出十年,西夏将不足为患,除非期间有较大变数。”
“可见,侯爷你不管是带兵打仗还是做文章,都是人中翘楚,由你来审会试第一卷再合适不过。”
王安石有一个很大的优点。
他一直坚信,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既然是为国取才,那么就要交给知军国大事的人去审卷。
虽然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从此刻起,可以有这样的先例。
“官家也赞同了此事。”
“卫将军乃是秀才出身,有读书人的身份。”
“就当帮莪,如何?”
听王安石说到这里,卫渊仍是有些忧虑,
“武勋参与文考盛会,你这是将我推在火炉上考。”
武勋参与文考盛会,最直观的一个后果,就是有文武结党之嫌。
将来,经由卫渊审卷的那些考生,都会称呼他为‘座师’。
虽然在前世历史上的宋朝没有流行这种说法,但这是大周朝。
一名武勋一旦与读书人建立了裙带关系,那就距离毁灭不远了。
再则,一旦审卷有任何问题,天下读书人都能将卫渊的脊梁骨给戳出无数个洞来。
王安石抚须道:“你因何心忧,我心知肚明,官家说了,由你阅首日卷,定名次,但不向外人说。”
“这件事,韩相也已给朝中大臣打了招呼。”
“如今朝廷里,都希望选拔一批可用之才。”
韩、文之争,得王安石这个吏部尚书者胜出。
所以对于他提出的意见,韩章和文彦博都不会轻易反对。
不过就是让卫渊参与审卷,又不是主考官,无伤大雅。
卫渊道:“帮你有何好处?”
王安石瞪大了双眼,“为官家做事,为国取才,你问我要好处?”
卫渊道:“所以...没好处?”
王安石道:“为国家做事,你我义不容辞!”
卫渊双手一摊,“所以还是没有好处...”
王安石豁然起身,猛地一甩官袍,“羞与你为伍!”
说罢,就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缓步走到正堂外,见卫渊还没吭声,不由得驻足。
卫渊故作好奇道:“王尚书要走?慢走不送。”
王安石转过身来,看着他,道:“日上三竿了,你赶我走?不留我用个午膳?”
卫渊微微皱起眉头,“王尚书一直都是这般不要脸吗?”
闻言,王安石倒也不恼怒,笑道:“听闻樊楼又上了不少新菜,有劳侯爷破费了。”
言谈间,又坐回原来的位置。
王安石吏部尚书与太子少师的俸禄加起来约有三百贯钱。
在大周,两贯钱约等一两银子,也就是说,光算钱财,不算粮食、丝绸、棉花等诸物,一个月一百来两银子,在汴京真玩不了什么。
张桂芬有身孕时,侯府都能给下人赏赐五十两银子。
在钱财这方面,文臣真没法跟武勋比。
王安石也想偶尔奢侈一回,又不想掏钱,只好让卫渊来破费了。
卫渊:...
待至正午,卫渊差人将樊楼的厨子请来在侯府做些饭菜。
在此期间,明兰早已从贡院那边来到侯府。
既然来都来了,那干脆就同桌用膳。
在侯府没那么多规矩,而王安石又不是在乎小节的人,甚至用膳时还夸赞明兰,
“听闻侯爷有个好外甥女,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明兰噗嗤一笑,这都能用上‘名不虚传’?
张桂芬笑道:“王尚书,我这外甥女可禁不住你捉弄。”
王安石一边胡吃海喝,一边含糊不清的开口道:
“捉弄?怎么捉弄了?我是瞧着侯爷这外甥女模样着实可爱。”
卫渊不满道:“吃还堵不上你得嘴?你要实在是话多,不如向我说说明日该考什么?”
王安石忽然放下碗筷,极其认真地开口道:“我敢说,你敢听吗?”
原本不想饮酒的他,突然喝了口酒。
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要是会试题目从侯府这里泄露,那他大可以说是他来请卫渊审卷,卫渊强行将他灌醉了,然后套他的话。
明兰低头干饭,压根就不敢抬起头来。
顿了顿,她小声向张桂芬说道:“舅妈,要不我们去别处吃吧?”
后者掩嘴一笑,“王尚书,你看你,将我这外甥女都吓到了。”
王安石连忙亲自给卫渊倒了杯酒,笑道:“倒是我的不对了,侯爷,你我饮酒,来。”
卫渊举杯一饮而尽,看着他,笑呵呵问道:“说啊。”
王安石脱口道:“说什么?”
卫渊道:“明日与后日都考什么?”
王安石道:“你还真敢听?”
“所以...你不敢说?”
“你敢听吗?”
“我敢听,你敢说吗?”
“你让我说,我就说?”
...
卫渊忽的正色道:“明后日的试题中,没有以削爵为题吧?”
王安石一愣,神情瞬间变得沉重,“侯爷莫开玩笑,好端端的,因何削爵?”
昔日他曾上劄子《皇帝言事书》,其中有一项就着重说了,要削爵,谁是爵?不言而喻。
卫渊突然问那么一句话,只是想知道,现在的王安石,还没有这想法。
如果没有,他相信,会与王安石成为好友。
如果有,二人迟早会走到彼此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