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公子,洪公子你醒醒啊。洪公子?”
洪晋川感觉自己浑浑噩噩的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看到了一只独行在山林中的白虎。它闻着春天的花香,趟过夏天的溪水,秋天的枯叶落在它的鼻头。冬天,它则独自窝在洞穴中听着风声和雨雪。
它的身边什么都没有,百兽畏惧它,猎人要抓它。陪着它的只有……
只有那一只被它吃下的旅人化成的伥鬼。
那是自己的脸。
“洪公子,你怎么哭了?”
王业兴奇怪的看着刚刚醒来的洪晋川,两条清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哭了?”
洪晋川茫然的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泪痕,不解的看着手中的泪滴。
“我,还活着?”
“是啊洪公子,你说的不错,你果然吉人自有天相。太走运了。”王业兴啧啧称奇道。
“那白虎星最后一刀劈空了,只砍到了你手上的绳索,划破了些许衣裳罢了。”
“劈空了?”
洪晋川摸着自己衣服上的破痕,那是萧然留下的。
”你当时因为惊惧过度所以才晕了过去……哎洪公子你要做什么?”
王业兴一把拉住像丢了魂似的就要乱跑的洪晋川。
“劈空了?不可能的,她的刀法很准,她不可能劈空的!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洪晋川疯了似的拽住王业兴的袖子,他要找萧然问个明白。为什么不杀他?还有她最后那个落寞的表情,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那不应该是她的样子,她又要一个人了吗!
“洪公子,洪公子!洪公子你冷静一点,你问那白虎星的下落干什么?现在刚出虎穴,早些离开此地才是上策啊!”
王业兴看着激动的洪晋川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这书生到底发的什么疯。既穿着女人的衣服,又一副不太正常的样子。哪里还像一个月前谈吐不凡的翩翩君子?
“我要去见她!我必须要去见她!老镖头,求求你告诉我!那山野蛮女……萧然她去了哪里!”
洪晋川扑通一声跪在了王业兴的面前,以头抢地不断苦苦哀求着。
“洪公子,哎……你这又是何苦?”
看着头破血流,披头散发的洪晋川,王业兴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了。
“那女匪一刀砍空后中了暗器,往鹰断崖那去了…。其他镖局的镖师,也追过去了。”
“谢谢你王老镖头,你的大恩大德,晋川没齿难忘。如有机会,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洪晋川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后奋力的从地上爬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踉踉跄跄的朝着鹰断崖的方向跑去。
“怕是这辈子也没机会了。洪公子,你在狮子口挺身而出的恩情,老夫还上了。现在,我们两清了。”
王业兴看着那个如同飞蛾扑火般的背影,怅然的叹了一口气。
“总镖头,洪公子他这是怎么了?”
震远镖局的镖师们并没有参加追捕,只是一个个都一头雾水。他们都在纳闷,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丢了魂了,不然还能是怎么样呢。”
老镖头喃喃自语道。
当洪晋川顺着雪地上残留的血迹和各种残缺不全的遗骸赶到鹰断崖时,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那是再也没有束缚,再也不需要隐藏了的萧然最真实的样子。
不用再模仿人的外形,无需语言,无需站立的萧然。
那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
断崖前,十大镖局的镖师们合成一圈包围着困在中心的困兽。
萧然四肢着地,满头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红发披散在背,宛如野兽的鬃毛。
她生生用牙咬住了一把迎面而来的钢刀!再一用劲连刀刃都被直接咬碎!
“啊啊!不要!救命啊!!”
挥刀的镖师被人形的野兽凶狠的扑倒在地,颈上一大块血肉被连皮扯下。呈扇形喷溅的血液染红了地面,他临死前的惨叫撕心裂肺,恐惧萦绕在每个人的胸口。
“吼!”
作俑者者的喉咙的滚动着,发出介于人与野兽之间的低吼。她仰天,缓缓在风雪中吐出一口白雾,这是滚烫的人血在严冬的空气中留下最后的痕迹。
“不要怕!这畜生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徒劳困兽之斗!我们一起上!”
负责指挥的镖头脸上冒着冷汗,显然说出这番话他自己也不相信。可好不容易把白虎星逼到的穷途末路,就这么收手谁也不会甘心的。
于是他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率先提刀而上!
“杀了她!”
“杀了她!”
有人带头事情就简单多了,再犹豫了一会儿后吓破了胆的镖师们还是呐喊着冲杀了上去。
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的萧然以一声低喉回敬他们,四肢着地以不可思议的行动方式在枪尖与刀锋中跳跃,闪开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撕开一个又一个的喉咙。
她如碳火般燃烧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冒着嗜血的红光屠戮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她已经完全舍弃了作为人的理性、思考,只是单纯的凭借着”母亲”教会她的本能生存下去!
“这就是真正的你吗,萧然。”
洪晋川看着眼前已经不成人样的萧然,无力的跪倒在地上。
“那是我第一次真切的明白就算我学会说话,能站立行走,能知书达理也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因为尽管我披着人的外衣,在他们的眼里我的骨子里还是那个从路边捡来的野兽,就连喜欢我也是一件错误的不被允许的事情。”
昨天夜里萧然和他说的话依然飘荡着耳边。
洪晋川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萧然丝毫不在意在自己面前赤身裸体。原来在她的眼里,洪晋川根本和她就不是一个物种,就像你不会纠结在自家养的狗面前有没有穿衣服一样。同样,你家的狗和猫也不会在意这个问题。
但她曾经也祈求过,怀有希望过。
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喜欢上自己,哪怕要违背自己的天性,哪怕要自己面目全非,她也想得到一个人的心。
她喜欢洗澡,每天都要洗好几次。因为她讨厌自己身上的味道,那种怎么也去不掉的味道,只属于野兽的味道。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挂了很多铃铛,这样风过的时候就会有铃响,一个人的屋子就不会太安静。
她不喜欢下山,因为哪里都没有安全感。
洪晋川服侍了她一个月,知道她喜欢睡舒服的床,吃好吃的饭,没事的时候就在属于自己的地方窝着,如果不凶的话她就和一只大猫没什么区别。
不如说他这一个月来都在养一只坏脾气的大猫,那只小心翼翼的蜷缩在自己的家里,谁也不敢告诉的怂猫。这么想来,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
她总是怕与人走的太近,怕把真心相付,怕把软弱暴露。久而久之便安静成了习惯,胆小成了自然。高傲漠然,变成了她强悍的外衣。
她只是太强了,强到让所有人害怕。人们总是害怕比自己特别的存在。
或许有一种可能,一种萧然从未被背叛的可能,一种她被真心相付的可能。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萧然!!”
千思万绪涌上心头,洪晋川紧紧抓着身下的土地,拼命的大吼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喊,但他希望她能够听见。
所有人都被洪晋川突如其来的一吼吸引了注意力。
“洪晋川?”
“洪举人?”
“他来干什么?”
类似的问题闪电般在一群不能理解状况的镖师心头闪过。
正踩在一具尸体上的萧然疑惑的朝洪晋川的方向望去,眼中的赤红逐渐褪去。
“傻书生?”
就是这一个晃神,她被抓到了可乘之机。
一杆长枪斜刺里冲来,枪尖准确的扎在了她的小腿上!
“啊!”
萧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萧然!”
洪晋川见萧然受袭,不顾一切的冲进包围圈里,疯狂的撞开了挡在他面前的镖师。
一时间不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到底哪里来的力气,那疯狂的劲就像一头发疯的山羊胡拱乱冲,居然还真让他冲了进去。
他一把推开袭击萧然的镖师,趴在萧然的身上,如母牛护犊般死死的把萧然护在身下。
“傻书生你干什么!”
萧然有些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自己手下留情的一刀这傻子居然不懂的珍惜!这时候他本应该欢天喜地的重赴玉京赶考,为什么要傻乎乎的跑回来寻自己!
“洪晋川!你不要不识好歹!能从白虎星手里死里逃生你就该去求神拜佛,现在你跑回来护着这个恶匪、野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直躲在人群后的杜十八站了出来,大声质问着洪晋川。
“恶匪,野兽?”
洪晋川冷笑一声,看了一眼身下满脸错愕的萧然。
“这山野蛮女的确是恶匪不假,但你们说她是野兽?”
洪晋川伸手抹去了萧然伤口上的血迹。
“你们看着!她身体里的血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
“白虎星作恶多端,禽兽不如!洪晋川,好歹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么如此是非不分!”
“是非不分?呵呵哈哈哈哈哈!笑话!方才要将我与她一同剁成肉泥的时候你们的是非在哪里?无恶不善,无善不恶!不过都是利来利往的鬼!”
“好你个洪晋川,竟愚昧至此,善恶难辨!我数三声,你若再不让开,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傻书生,你在想什么?他们说的不错,我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不需要你这么做!”
萧然冷着脸,狠狠的去推洪晋川的胸口,要他让开。
可她伸出的手却被洪晋川一把握住。
“我当然知道你不算什么好人,你蛮横无理,喜怒无常,干的也是见不得人的营生。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什么?”
萧然冷硬的面孔有些撑不住了,她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这张坚毅的面孔。
“啧,给我打!打到他放手!”
那边,杜十八的三声早已经数完了。他不耐烦的招呼手下上前,对洪晋川一阵拳打脚踢。
而洪晋川则是死死的抱着萧然,不让她受一点拳脚。
“为什么?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洪晋川身下的萧然拼命挣扎着,可她已经受了重伤,一时失血过多,居然没有挣扎的过洪晋川的力量。
“你说的没错,我……我就是没有过什么相好,也……也不懂什么情爱。所以,所以第一次见你时说的那些混…混账话,不要往心里去。”
洪晋川已经挨了不少拳脚,一丝殷红的鲜血已经缓缓从他的嘴角淌下。他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可他仍旧不愿意松手。
“我不过是想在死前找个人说说遗言罢了,你以为那是什么?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撒手啊!”
“我不!”
洪晋川死死的盯着萧然。
“我……我才不管你说的什么意思。我只……我只知道虽然很糟糕,但这是我第一次拜堂,你……你不是什么野兽,你是……你是我的妻子。”
萧然如遭雷击般一下停止了挣扎,她所有的防线都被那最简单的两个字破解了。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过。
“臭小子,还挺硬气!让开,我来结果了他!”
杜十八看不下去了,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从旁边的人手中夺过刀推开还在殴打洪晋川的人,径直走到他的身边想要一刀结果了他。
不想,异变突生!
洪晋川一把抓起旁边的沙雪抛向了杜十八的眼睛,后者下意识的抵挡了一下。
千载难逢的机会,洪晋川登时拉起了萧然退到了鹰断崖的崖边。
身后,便是百丈高崖。
毋庸置疑,从这跳下去必然会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一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这个文弱书生眼中居然也带上了野兽般的凶戾之气,简直和萧然如出一辙。宛如穷途末路的猛虎。
“我洪晋川读了一辈子书,知道很多道理。但今天,有一件事不能讲道理——”
“她是我的东西,你们谁也抢不走!”
“臭小子你要干什么!”
从天而降的暴雪像是要淹没这个人间般裹挟着飓风狠狠拍在众人的脸上,洪晋川无视了一众镖师的怒喝,只是静静的看了怀中的人一眼。
萧然的眼神从挣扎到释然没有用多久。
也许真得是天意,才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一起上路的人。
这样,也许下辈子就不会孤单了。
她笑着朝洪晋川点了点头。
这次,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更不是她欺负洪晋川时一贯戏谑的调笑。
而是如早春三月,山花开尽时般温暖灿烂的笑容。
洪晋川抱紧了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故事。
人死于虎,其鬼魂受虎役使者为伥鬼。
仔细想来,从看见萧然的第一眼起,自己的命运应该就已注定。早在初遇时,萧然身上不同于寻常女子的野性和孤独就已经深深俘虏了他。那天的颤栗并不完全是因为害怕,有那么一部分,也许便是初次喜欢上某人时,全身发出危险的警报吧?
他被一只猛虎吸引了。
现在,又要为了她付出生命了。
“走了。”
“走吧。”
风轻云淡的对答后,洪晋川抱紧了萧然。从崖边一跃而出,似风吹落的两片飞雪。
紧紧缠绕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