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游街已经结束。

游街后，刘彻也并未连夜召集孟焕入未央宫议事。

明日朝议，在群臣汇聚之时，再为其嘉奖，问询此次漠南之战的细节。

只是游街之时孟焕一言激起千层浪，愿为儒家学子的话一出，瞬间点燃了长安城的儒生。

各大儒、博士府邸点明灯火，似是漫漫长夜中，多了一群熬夜商讨的人。

上次在长安，都是寄宿在官驿与张骞府中。

孟焕连府邸住所都未曾置办，此次入住陛下赏赐的郿侯府，倒显得格外轻松。

拎包入住，家仆奴婢一应俱全。

甚至府邸中，还有孟氏派来的三位长者，为其操劳置办一应规格的家产。

初进府邸，自门楹而入，便是假山环绕，绿水悠悠，数十尾鲤鱼悠闲的游荡在假山下的活池中，好不自在。

院内有几名老者，带着一应奴仆上前迎来。

“将军勿怪，老朽乃是郿县孟氏族老，本来我等是翘首以盼，上次想等您受封后，回封地之时再与您细说列入宗祠一事，只可惜战事紧张，未能有见面机会。”

“刚好这次陛下为您赏赐这座府邸，我等想到您在长安城内也没有多少体己之人吩咐，所以这才自作主张，为您置办些许家业。”

“不过您放心，我等绝无僭越之意，我等只是帮您置办些许家用之物，您如今已归，我等自然皆可退去。”

“此间置办之物，便算是我孟氏之礼，算弥补汝之爷，也是我四叔的一些歉疚之意吧！”

眼前有三人，皆是自郿县而来，说话者便是孟氏一位年迈的族老，自称孟酩。

话说得很漂亮，也代表了孟西白三族的态度。

用得上我们尽管使唤，如果用不上了，也勿要伤了和气，都是一家人，在这波云诡谲的朝堂之上天然的臂助。

征战四方固然需要班底，但是人总会要回家，家里还能缺了体己之人？

“血脉之亲，自有亲疏之别，焕在外征战，数次多亏家中长者们不弃我之卑野，予我兵源，予我钱粮，焕一直铭记于心，未曾忘却。”

“自是族人，几位又是长辈，天下可还能有比自家族人更让人放心的吗？”

听着孟焕的回答，三位长者不由得露出微笑，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开始乐呵呵的带着他巡视起府邸。

其实在与杨敞相处的时间久了，孟焕也逐渐开始明白这些所谓的秦将之后的处境。

说起来也怪可怜的。

刘邦与项羽不同，大汉的选择是承继大秦的衣冠与律法，是秦制和大一统的继承者。

早年也有分封过异姓王，只不过在一次次的清理中，已经逐渐过渡到了子嗣封王的时代。

故而才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一说。

只是人类这种万物灵长的主角生灵，似乎是源自远古时期抱团取暖的基因作祟，总是会在各种环境中，划分出一个又一个小团体。

孟西白与杨、李二家是如此，儒、法、黄老各种学术流派亦是如此，包括现如今朝堂之上丞相一职汇聚起来的朝臣各系，历史在进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总会出现令人惊人的惯性。

从窦婴到田蚡，看似是一個个人浮浮沉沉，本质上也是外戚这个团体在不停的汰换。

而自老一辈的杨喜，李信落幕，弘农杨家与陇西李家便处于蛰伏阶段，孟西白三族更是低调到沦为地方豪强，不再以世家大族身份存在。

唯一一个值得称道的唯有李广，有骁骑将军职务，可在对外作战上单独领五军之一出征。

后有李蔡，再往后有李敢，看起来已有中兴之势。

杨氏则不然，杨胤一直游走在权利的边缘，按照原本历史进程，杨敞就任丞相之后，杨氏才算重新回归权利的主流圈，最后在东汉时期，化身庞然大物。

好在如今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还要晚几百年发迹，不然汉武帝手中的利刃，那把法家之刀张汤，夷族起来可从不手软。

总之，杨与李，在疯狂的试图拉起孟西白，想让老大哥们重新站立起来，一起分担朝堂上的火力。

而孟西白则是在极力推进孟焕的成长，直到当下军功盖世，太尉之职又一直空悬的时候，才算正式开始与孟焕接触。

孟焕都不用多想，就能猜到他们的心思。

“呼~”

孟焕悠悠吐出一口长气。

以他当下的身份，让孟家全盘围绕着他转，已经不是难事。

可命运对你馈赠了什么，自然也会有相应的责任压肩。

在这个重视承诺的时代，只进不出可不是什么好事。

嗯，现如今已经开始编写《史记》的太史公，可是睁大了眸子，认认真真的看着一切，手里的笔刀已经写起了景帝与周亚夫之间的爱恨情仇。

或许是察觉到了孟焕内心的沉重与纠结。

付出这么多，孟焕居然还会有犹豫，这些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搁谁在外面辛辛苦苦创下一番家业，结果突然多了一大帮穷亲戚跑过来说，他们要和你共享富贵，还拥有你的继承权，换谁都心里有些膈应。

“将军可是担忧我等会如跗骨之蛆，攀附在您手底下作威作福，行不轨之事？”

“早些年我等以为四叔早已战死北地，宗祀内一直都有他的一份，如今将军回归，也合该入我宗庙，为我四叔延续香火啊。”

“其实我等家族虽然已然式微，但好歹也是传承数百年的家族，我们能拎得清轻重。”

“老朽代表孟氏，其实对于将军别无所求，能让宗族优秀子弟跟随在将军身边，耳濡目染获得一个公平的机会即可。”

公平？当下没有科举，举孝廉的方式都是汉武帝近些年才颁布的差距人才之法。

没人举荐，纵使你是西汉诸葛亮，也只能老老实实躬耕南阳，难以获得出仕的晋升之阶。

“德才兼备者不该埋没在小小的郿县，而无德才者也不可窃居高位，否则前者还只是埋没家中麒麟子，后者会有亡族灭门之祸，此种艰辛，数百年间我们早已看透。”

老者说到最后，嘴角露出一抹苦涩。

像是以前走过一遍差点亡族灭门的经历一般，其中心酸不足与外人道。

孟焕细细沉思着，莫名想起来在云中大军做客时候的所见。

卫青手底下人才济济在，一个个都是封侯拜将的种子选手。

就连自己好兄弟霍去病也不遑多让，看看皇帝陛下为他准备的是怎样的豪华天团。

再看看自己，唐柿和赵德邦是与自己一起发于微末的兄弟，贺兰奔与呼衍克是臣服的匈奴武将。

唯一一个能说是学富五车，对大汉的规制了如指掌的，只有一个杨敞。

是真的该给自己的张掖郡找一些懂得治理地方的人，来好好给他出谋划策了。

先前自己都愿意喊出愿为儒家学子，准备哄骗一大帮儒家子弟来帮他发展北地，如今又如何不能接纳孟西白？

“酩伯有礼，是侄儿一时迷茫，还请恕罪！”

三位长者闻言大喜，为首的孟酩更是亲自上前，孱弱年迈的老躯想要将眼前年轻的孩子扶起。

“哈哈哈，好啊，将军无需与老朽多礼，反倒老朽应当对将军行礼。”

“孟氏族老孟酩/白氏族老白不衢/西乞氏族老西乞陵，拜见孟氏家主！”

孟氏家主？

孟焕略微有些诧异，这是给自己在百里奚之后，再单开一页族谱？

酿的，这种大好事如果是放到现代，他能把自己笑醒。

可到了此世，总感觉身上多了一股什么羁绊，尝试让他与时代开始绑定。

说不出好与坏，但总归不再是孤家寡人。

心结也不算完全解开，对于孟焕这种务实的人而言，能否真正获得他的认可，还要看日后三族年轻子弟在张掖的表现。

随后，几人继续参观着这座面积庞大，其内奢华的院落。

只是走着走着，孟焕突然心有所感，心里咯噔一声。

“不对劲啊！孟氏家主！与杨、李两家抱团取暖，又是家族性质。”

“坏了，我岂不是成了世家门阀的初代家主？日后世家门阀自我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