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曾经见到过一些难民营的照片，其中不乏一些孤苦伶仃的可怜小家伙。

但那些照片与此时亲眼目睹相比，似乎都显得有些保守了。

可，这些人并不是难民营中孤苦无依，任由他人蹂躏的那些人啊！

这里是大佑，占据中原之地的大佑！

秋野郡也不算什么边疆之地、穷乡僻壤，即使跟富庶两个字不沾边，但放眼大佑，从整体的情况来说，大多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并不会遭受到战乱的侵扰，不会遭受到流离失所之苦。

虽说蛮族经常会劫掠边境，骚扰的民不聊生，可要是蛮族的家伙们能到秋野郡作乱，大佑怕不是都要有亡国之实了。

可既然没有外敌能真切影响，那就说明，是大佑自己人，让他们变成了如此的模样。

“每年，他们都是这样么？”

许正目光低垂，问道。

“是啊。”

觉明小和尚点了点头，“起码我有记忆之后，每年立春赈灾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今年还算是好的了。”

“哦？这也算好？”

许正不由得微微侧目。

这些看起来风吹一下就要倒的躯壳，哪里称得上好呢？

或者说，再坏的话，人都没了吧？

“没碰到大灾啊，这还不好？去年冬日也不是特别的冷，还能看到许多熟悉的人呢！”

觉明小和尚脸上带着笑意说道。

他的笑容纯真、显著，发自内心，不掺杂一丝的虚情假意。

对于许正来说这近乎是难以接受的一幕，对哪怕年纪尚小，但已经见过很多次的觉明小和尚来说，这已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没有大灾，冬日也没有特别的冷。

淳朴到许正难以想象的理由。

在许正自己的认知里，人再怎么穷困潦倒，也跟骨瘦如柴这些字眼不太沾边，无非就是饿上几顿，但只要努力些，吃口饭总归是没问题的。

这并不是他的无知，而是他曾经真实的经历，乃至生活所处的环境不同。

可在这里，骨瘦如柴并非是想象之中形容，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放眼望去，尽皆如此的事实。

他们的血肉被抽空，连骨架都垂垂欲坠，唯有丑陋的皮囊不甘心的贴合在骨头上，映衬着身躯上起伏的骨头。

如果那些人的眼珠还有些生气，许正甚至觉得这简直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行尸走肉。

“小四~”

两人说话间，觉明小和尚对着一个裹着被单好几圈的小家伙招了招手，“快过来先靠烤烤火。”

那个小家伙看上去约莫只有四五岁大，在身上裹着的被单哪怕缠了好几圈，也绝对当得上单薄二字，不仅单薄，甚至那被单上还有着显眼的水渍和其他的一些污秽之物，连干净都不沾边。

“愣什么，快过去啊！”

被觉明小和尚称作小四的小家伙愣愣的，完全没有反应。

反倒是他身旁的一个汉子，着急的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屁股上。

小四猛然往前迈了几步，近乎无神和茫然的双眼好似没有焦距一样，觉明小和尚连连摆手招呼，他的眼珠才略略转了转，步伐僵硬而缓慢的靠了过来。

觉明小和尚几步上前，将小四带到了火堆旁，“先过来烤烤火，师兄，给我一碗粥。”

很快一碗刚煮好，特意从下面捞上来的浓粥就递给了觉明小和尚，觉明小和尚先是吹了吹气，递到小四的嘴边，“来，先喝一点暖暖身子。”

小四还是没有说话，整个人反应好似都慢了好几拍，直到碗中的热气打在面门上，整个人方才如梦初醒也似，小嘴立刻噙在了碗上。

“慢点，慢点，还烫呢！”

觉明小和尚连忙说道。

然而他的话，小四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分明滚烫的浓粥入嘴，却好似给他增添了无穷的力气一般，两只瘦骨嶙峋的小手立刻扒了上来，牢牢的抓住碗沿，嘴唇和喉咙拼命一般的鼓动着。

“没人抢，没人抢！你慢点啊！”

觉明小和尚想要阻止一下，起码也可以等稍微晾一晾再喝啊！

然而瘦弱不堪的小家伙这个时候好似爆发了一股死力，抓着碗的脏兮兮的手掌绝不松手，以足以让许正瞠目结舌的速度，狂吞着那近乎滚烫的浓粥。

觉明小和尚费了好大的功夫，总算是将粥碗给夺了回来，然而碗中滚烫的浓粥已仅仅只剩下了一半。

肉眼可见的是，小四的嘴唇边起了一层水泡。

“这一碗都是你的，别那么着急啊！”

觉明小和尚又气又心疼的说道。

这么个吃法，当真是不要命了！

“觉明哥哥.....”

肚子里吃下半碗浓粥，小四的眼睛里好像多了一点点神采，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有些难受的说道：“疼。”

“跟你说了烫！”

觉明小和尚瞪了他一眼，这连说话的声音都走形了！

小四站在原地，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见状，觉明小和尚也有些无奈，另一只空闲的手掌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问道：“你姐姐呢，怎么没见到她？”

涅槃寺每年立春施粥，都是惯例了。

附近的百姓基本都会拖家带口的来——当然，每次施粥也只有一碗粥水，管饱是万万不可能的。

毕竟涅槃寺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地方，除了有缘人捐献的银钱外，涅槃寺自己能有收入的地方也就是做一做法事之类的，收入当真是不算多。

他们这些‘出家人’在大佑可是没有任何优待的，百姓要交的税赋，他们可是也一样都不少。

这本就是很大的一笔开销了，关键是每年都至少一次，这些花销一点也没办法省。

因此，这种程度上的施粥附近的百姓来还是很值得的，太远也就实在不划算了。

否则的话，涅槃寺也根本撑不住。

但小四一家，觉明小和尚颇为相熟，就在这附近，既有施粥，没道理人不来齐啊！

“姐姐？”

小四怔了怔，像是在回想着什么遥远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姐姐之前不动了，娘亲说她去了极乐世界。”

啪嗒一声。

觉明小和尚手中的半碗浓粥掉了下去。

袅袅热气在地面滚滚蒸腾而起，略略模糊了人的面目。

小四连忙趴了下来，张嘴就要舔地上的粥。

许正再也看不下去，伸手将他硬生生从地上给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