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92章 只有香如故(1 / 1)控制变量法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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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书郎殷保晦妻姓封氏,名绚,字景文,能赋草隶。巢入长安,共匿兰陵里。明日,贼搜户,保晦逃。贼悦封色,欲之。诱逼万端,固拒。贼怒曰:“从则生!”封骂曰:“吾公卿子,守正而死,犹在生,岂辱贼手!”遂遇害。保晦归,左右曰:“夫人死矣!”保晦伏尸哭死。——列女传。

“刘康乂、王檀攻克平阴,济州、历城失联。”

“朱贼再来招降书,进爵大帅济北王。言但奉诏,即日退兵。”

“油尽灯枯,不若准河朔故事,废黜朱瑄的帅位,将其囚禁、流放或处死,开门投降,这是唯一可能保全三军与他家族的办法。”

“朱贼的话你也信?”

“忘了横死的弟兄了吗?忘了被汴贼奸淫杀掠的郓人了吗?投你娘的降!朱瑄这节度使能当则当,当不了换个人,继续打!”

“兖州军乱,朱瑾之子后院使朱用贞与衙将辛绾、阎宝造反,欲劫朱瑾献城。事败,辛、阎遁水沟而出,奔汴。朱用贞为其父灭族。嘿,在身家性命面前,妻儿都没法信啊。”

一个個让所有军人都感到风雷激荡的坏消息在郓城传播。

寿张、阳谷、东阿、平阴沦陷。济州被围。历城刺史朱威不回应军府命令,拒不来增援郓城。魏博援军败于白马驿,退回邺城不复出。青州兵被阻泰山…

被重重围困半年的郓城也只剩十日粮,饿死遍地,宰杀务、盐尸务开办的如火如荼。石、木、火油、箭、金汁、火药等守城战具告罄。武士不盈万。望眼欲穿的李克用还在骑马来的路上。朱瑄,已陷入死境。

隔壁弟弟也好不到哪去。

五月初七,葛从周攻破泗水县,毗邻的沂州刺史尹处宾并不救援,去信讨价还价,欲为梁臣。

五月十九半夜,庞师古趁着倒灌暴雨拔任城。激战至拂晓,兖军镇将张约死于乱军之中,勾当栅寨池使李护叔、指挥使齐玄贞撤还途中遭遇等候已久的氏叔琮所部,还击不敌。突围回到兖州郊外,李护叔亡,齐玄贞重伤。

二十一,庞师古给屯驻兖州东南的冯行袭、赵武益兵两万,令猛攻邹城。

二十三,在肃清任城这个犄角据点后,庞师古加紧部署对兖州的围攻。

二十八,朱瑾长子朱用贞与辛绾、阎宝等将领发动兵谏。不果。朱瑾处死朱用贞、朱用能二子及其生母钱氏与一干儿媳之族。阎宝之辈顾不上带走的爷娘妻儿被活埋不提。

也正是这一天,朱温抵郓,将俘获的五千余郓军肢解筑为京观、骷髅堆,随后亲自组织攻城,派侄子朱友宁押着捕捉的十余万百姓填壕、累土。当夜,郓城四野火光冲天,映红半边穹顶。惨叫哭喊睡在罗城里都听得到。

局势堪称一日数变,持续了四五年的对峙也许在最近某一天就会突然落下帷幕。

夜色如墨,月明星稀。官邸内烛台通明,人来人往,官吏将校各自忙碌着,看样子是要一宿无眠了。

朱瑄静静跪坐在蒲团上。

四十岁不到的人,披在肩背的长发花白了一半。没被血红绷带完全缠裹的脸所露出来的皮肤坑坑洼洼,毛孔粗大,遍布痤疮和伤口,好似那被骑卒践踏过的重阳谷。

“都头崔扬挂印而去,回了魏博。言有负大帅,不忍相见,留了一封信给大帅,要看看么?”

“人各有志,都有自己的牵挂。好聚好散,不必勉强。”朱瑄轻轻道。

“伪宰相敬翔领数百汴贼射书劝降,言只要出城,无论军民,必保无碍。已有中了蛊惑的武士、百姓偷偷逃走,请严刑以治。”

“昔韩简来犯,曹帅战死,郓人众推时年二十的我持节。一晃十多年了。错看朱温,救了头卧榻饿狼。治理不善,人多横死。而今落得这步境遇,实报应也。苦了诸位了,也愧对三州父老。想走就走吧,去留随心。”朱瑄捂着血淋漓的半边下巴,沙哑道。

孤城被围成铁桶,汴贼积土成山堆城以攻,箭尽援断粮也将完,夫复何言?即使田单、耿恭、韦孝宽复生,也没有奇迹了。累了,毁灭吧。

“大帅不要灰心,会有转机的。”瞧着朱瑄狼狈的模样,大伙也都一副死了妈的表情,衙将曹达宽慰道:“只要圣人发动进攻,或李克用趣河阳三城以围魏救赵,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幕府掌书记张春闻言苦笑:“圣人他…”

“怎么?圣人两度让朱——”

“被张存敬、赵羽、何絪、朱友恭四贼堵在关内,一年半载连弘农都难过。”张春叹了口气。

能指望的就魏博、河东、横海、淮南、淄青。

但魏博刚大败了一场,丧失了信心。朝廷若再迟迟没动静,估计就要商量和朱贼停战修好了。

横海已派遣过高歆率兵三千来救,第二批援军遥遥无期。

杨行密,有点动作,但不多。属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典型,在朱贼的屠刀砍到身上之前,总是抱有幻想。

王师范…竖子也!感觉读书读傻了的样子。

青州兵的战意也不是很坚强,甚至不如魏博那帮守户犬。来的援军没啥生气。会帮你打,也没野心,但不会死战,捅几个回合赢不了就走人。若不是圣人连诏催促,大概会坐观成败。倒不是说不想讨贼、打算投降,只是怎么说呢,一来不是守自己的地盘,中高层明白唇亡齿寒,但大头兵的格局在那,远不如赵、魏。二则,淄青太平八十年,累世不闻兵戈。统治者也是醉生梦死。从节度使到衙兵,浸于宴饮游猎染于声乐,没有魏博的自律性,武德已堕。

整体面貌和当年的王重荣如出一辙——“臣贼则负国,讨贼而力有不逮,奈何?”

现在除非突然传来李克用杀入了朱贼腹地的喜讯,朱贼被迫惊走,方能再次转危为安,可这是做梦。

创立七十余年的天平军,亡无日矣,活一天是一天吧。

“大帅…”张春收回思绪,与原本七嘴八舌的众人哗啦啦站了起来,看着朱瑄。

就像被一双无形大手操控着,朱瑄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以一种回光返照的饱满精神大步走出了官邸。

如今的郓城,每个角落都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息。

冥冥中,头顶那一轮幽绿冷月仿佛撒下了什么不祥诡魅。

街道上密密麻麻倒着一具具被蟲蚁撕咬得面目全非散发着恶臭的烂骸。有男有女,有乞丐,有武夫。银色月光照耀。砖缝里尸水横流,蛆虫乱爬。神情麻木的群吏、士兵席地而坐,拿着各式各样的剔骨刀、匕首,把面前的腐肉切成均匀长条,撒上盐码在身边。或剁作臊子捏成紧致的圆团,装进坛坛罐罐。

耳边传来微弱哭声,侧头看去,一群野狗在撕扯弃婴。

黑暗中牙齿咀嚼。精赤着身子的少妇跪在地上,双腿骑在丈夫身上,手逮着肩膀俯下再抬起,抬起又俯下。满脸糊着屎污黏液,脖子上条条青筋外鼓,呼吸粗重,像个发狂的怪物。

朱瑄匆匆走过,拐进另一条街道。

还在坚持作战的士卒拖曳着各种物资三五成群赶往各自防区。

鼓楼口,十几个手持斧头的衙兵围在一座空宅外面,对着庭中高声呵斥。门扉缓缓打开一丝缝,火把映照中,窸窸窣窣爬出来一个武夫,磕头如捣蒜:“放我走吧,再不济,放我闺女走也好…呜…”

“你这杀材,不知法吗?好好呆在军里!再敢逃,莫说我辈的心太狠!”

还在抓逃兵呢,但效果不大。更多沿街休息的军士窃窃私语,大声喧哗,还有人喊着干脆降了朱贼算球,也没将校管。

“马步都指挥使贺瑰跑了!”刹那一声鼓噪,宛如雷管引爆,四下军士官吏纷纷回头,紧跟着就是一片怒骂。

“贺瑰丧心病狂,竟欲乞命汴人。”

“终日大鱼大肉,美女环绕,胆气居然不如我辈一曹,认贼作父,宰了此辈。”

“朱瑄呢?朱瑄在哪?看看他用的这些挫鸟,操守无堪,谁是真为郓人好的?军政败坏,将归谁咎!”

“贺贼!贺贼在这!”一名武夫站在街头,对着飞奔而过的贺瑰投出长矛。

“杀呀!”群情激奋的军士从各个地方汇集而来,前头拦,后头追。

嗖嗖嗖,冷箭精准命中,贺妻惨叫落马。乱刀一拥而上,披头散发瘫软地上的佳人大叫着化为一滩齑粉碎发。

零作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咔!陌刀迅疾横斩,一对前腿不翼而飞的坐骑呜咽着跪地。十几把槊锋齐刷刷扎来,贺瑰长子贺光图被高高甩起。

叮叮当当,东城骤然传来震天喊杀声,不知是汴贼攻城还是又有逃兵乱兵和守军发生交火。

手按额头遮住一半脸,低头略弯腰,朱瑄疾风般离开这片热闹的城区。

快到私宅时,朱瑄听到有尖叫声,往敞开的大门一望,却是老熟人,后院兵令狐昇。正挥舞着长剑,高喊着要杀了全家,把一众哇哇大哭的妻女撵得鸡飞狗跳。中庭、花坛、假山上、廊柱旁、池塘里已或趴或坐或浮了十余死尸。

作为节度使最信任的可以不受限制任意出入私宅的后院兵,朱温不可能留情,必然会像对时溥那样,铲草除根。令狐昇多半自忖无生,要先斩全家再自刎了。

“大帅?大帅救我!”看见门外的朱瑄,令狐之女跌跌撞撞伸手奔来,鼻涕横流喊破喉咙。令狐昇提着滴血长剑,快步跟在背后。脸色阴沉得可怕,如同索命的鬼差。

“…呜呜…莫要杀我,就让女儿被掳去挞伐吧,逢年过节也有人给你烧纸,女不想死…”

“大人,大人!”

“啊!”一把捉住发髻揽入怀,膀子往腰上一挺,剑自胸腔出。

“嗬嗬…嗬…我…”血沫飙射,惊恐的双眼死死盯着朱瑄。

松开手中女,令狐昇看了眼朱瑄,拖着两腿乱蹬小儿子转回府邸。砰的一脚踢上门,墙里又响起令人揪心的动静。

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附近。

有后院兵在自掏腰包武装家僮,对着一个个脸色惨白的姬妾、婢女、仆人讲解怎么杀人。

有人喝得烂醉。

有人剥下昂贵的衣甲,换上贫者麻布,把头发挠成鸡窝,再抹几把马粪草木灰在脸上,便匆匆遁入夜色,找民家避难。

见了他,都是一怔,不过没多说话,稍作告罪一番就鸟兽各去了。

乾宁元年六月初一的这个夜晚,肯定是朱瑄这一生中最长最痛苦的一个夜晚。

被他亲往汴州救下来的义弟背刺,被一个盗贼网络罪名赶上黄泉路,不得不坐视十余年追求经营的一切昏惨惨似灯将近。

对于一方诸侯,人间还有比这更惨的事么。

朱瑄不知道。

但残酷的世道马上就会告诉他——有。

推开半掩门扉走进家,迎接他的是匍匐满地的家僮和盈室嚎泣:“夫人死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卧房梁上的麻绳悬着一具倩影,许是怕吊不死,两个手腕腕全部割开,血珠液滴答滴答流了一地。荣氏穿着单薄的无袖衣,体态丰满莹润,垂空的雪白藕臂肌肤上血管外凸,显然刚断气不久。

先走一步未尝不是理智的选择,至少对美丽的被朱温觊觎已久的郓城夫人荣肜是这样。

朱瑄把她抱了下来。

伊人已去,形有余芳,躯体上淡淡的郁金香在熊熊大火中渐渐为焦臭覆盖。

后半夜的时候,朱瑄遣散了一众儿女姬妾和还没走的仆人、宾客、亲兵,自己拎了个马扎坐在院中,托腮仰头欣赏着繁星点点的天空。

他很多年没这么专心地独看灿灿群星了。心旷神怡的青辉璨月倒映在瞳孔,朱瑄笑了起来。

“哈哈。”

“哈哈哈。”

圣人,可得为他报仇啊!

慢慢地,朱瑄头一歪,摔倒了。

狂风乍起,吹得满院桂花树萧萧作响。

观音门大街上,猝起几声毫无征兆的惊声尖叫。

汴贼屠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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