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威震四海,不能戮李晔之一竖。百万之众,不能除庆忌、刘亥、子陵群丑。举世声讨,众怒难犯,形势易变,唯虑梁人池鱼受祸。”
“上作为如是,无人君之相,亦非天命之主,已无用了,愿以王见群臣。”
“老狗挞骂辱王如鸡犬,实非人父。”
“圣人政治残酷,中外感到恐惧。而战事日蹙,将跋者不知几何。废昏立明,这是三代以来的惯例。将士们有意奉王权勾当军国,送二圣颐养别宫。控鹤都将韩勍,亳州刺史李思安,柳行实,朱友让,氏叔琮,王蒙,萧皓……皆求前驱。”
朱友裕低垂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好像那里有什么宝贝。
“王何不语?”
“诚不忍,臣等不得事殿下矣,将谋归唐,或附他人。”
“老狗既得志,恃地域之大,傲军人之众,淫威四方。内溺人妻,阴弄权术。殿下骁勇善战,宽人爱物,屡遭猜忌,两度将刑。智昏勇失,不复气概。独夫之心,日益骄固。再失革命之能。即使王不从我,未闻某日戍卒不叫,虎牢不举,一刁作难而二圣血溅。”
朱友裕默不作声,神色就像庙里的佛像。
“帝不改德,降生神灵,化嗣而晔,上命昭唐。君臣成城,以区区之势,群星归位,土运焕发。至于今日,诸侯争相飞书,谕我去号,群臣战栗。使得再三,老狗岂堪为敌?”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贼父之下!”
“只要逮了老不死,以殿下威望,事岂有不成之理?”
“殿下不明言,是默许的意思么?”
朱友裕仍不表态。
见他油盐不进,亲信们的脸一下子都阴沉了下来,气得直跺脚,口吻凶狠道:“他日含冤受戮,汴梁荡为丘墟,悔之无极!”
朱友裕这才抬头巡视了众人一番,眯眼缓缓道:“全这般想?”
“赤心热血,天人共鉴!”众人咬牙道。
朱友裕点了点头,沉吟道:“老狗党羽尚多,还不到稳妥时候。这些日子约束言行谨慎些,不聚会,不交友,不狂辞,敬修职分。俟到洛阳作战,见机行事,把老狗扑杀在乱军之中。还有,嘴巴关好门。”
“理应如此。”众人叉手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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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吹又生,吹又生……”一晃已是早春二月,朱温背靠树干,手执鱼竿,欣赏着池塘对岸翻新的草地,竟福如心至。
朱友文侍座在凉亭,貌俊秀而不失英武,实在是徐公一枚。只是此时精神萎靡不振,胡子拉碴,下颚密密麻麻的爆痘。可能是王妃这段时间尽孝得太狠了吧,被干虚脱了,在家里瘫了两天没出门,帽子有点兜不住。
空洞的瞳孔茫然地盯着那团肥壮背影。
王妃是忠心的,博王很清楚。因奸成孕怀上的两个孽种一定试图过扼杀,但被老贼阻止了,不得不忍辱负重生下鬼胎。
老狗!
老不死!
杀意在博王双眼一浮而藏。
他挖空心思想干掉老狗,但老狗一点空子不给钻,还暗夺了他的全部权力,几乎等同将他软禁在汴梁,让他每个晨曦、午后、傍晚眼睁睁看着王妃一瘸一拐血战归来。
下克上无望,那就只能祈祷老狗兵败了。
黄巢攻覆两京,声势之骇人一度令诸侯认为朝廷不能复振,结果不还是头悬国门?博王朝思暮想的就是老狗被部下杀掉,被圣人讨灭。那时他定要将老狗最宠爱的石妃、长女朱令雅扔给殷铁林之辈兽兵虐玩致死,剁成臊子蒸成饼,方能雪恨一二。
只可惜,诸侯还在痴心妄想调停,李晔在河中赢了一场,却没改变被堵在陕州以西、黄河以北的局面。这让博王异常抑郁。早听说李晔实力不济,看似十几万大军,乌合占一半,可鏖战近两年,居然过不了河、不见洛阳?
还不如肃宗!
人家甫一上位就部署反击,一年不到就打得叛军弃关而逃。
呸,僖宗都不如。
僖宗在内竖的控制下,在朝廷威望一落千丈的情况下,拉着貌合神离的勤王大军,两年就拿回了国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知比李晔强出多少。
无能!废物!迟迟擒不住個砀山匹夫,要你何用?
圣人,好圣人,来杀臣,快来俘虏我夫妻啊,路远未必同谋,汴州亦有孤忠......
突然一声叫,神游太虚的博王才勉强灵魂入窍。
“哈哈,上钩了!”朱温把竿一甩,撩出一条乱蹦的大鲤鱼,两拳打得脑震荡,按在身边竹篓里,喊道:“友文吾儿!来把这几条鲤鱼拿去烤了,供我父子下酒叙话。”
朱友文跟个没事人似的走过来,叉手道:“唯。”
“父子何见外礼邪?”
“先君臣,再父子,故不慢。”朱友文蹲在地上,从篓里拣出三条鲤鱼,到一边和侍者杀了上架炭。也不放其他佐料,就抹了盐,胡椒,撒了葱花。稍微过了一番炭火,油和鱼皮一滋,朱温就翕动着鼻翼,啧啧道:“十年来,唯友文吾儿弄的饮食对口味。美姿容,有风度。勤奋好学。有辩才。善为诗赋。精于理财。带兵打仗不输于人。庖厨也是无师自通。真是干一行行一行,一行行行行行。”
“陛下春秋鼎盛,臣不敢。”朱友文把鱼端到案上,给他斟了一杯酒,便温和的跪坐到对座。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笔直,目不斜视,静静听着朱温大吃大喝,自说自话。
“英雄之志该在天下,不可困于女色。”
“尤其是你,朕对你期望很高。使大业不竟,付后事者,非吾儿而谁何?”
“朕老了,现在的心思,就只在儿女一家人身上了。”
“等灭了李贼,朕就在宋州建座离宫,带天后回乡养老,天下就交给你了。败了,帅位也是你的。宜发愤图强,继承朕志,不可消沉自堕,因小失大,给奸人挑拨我父子关系的机会。”
朱友文霎时血怒上涌。
他如何听不懂这句“因小失大”?——你老婆我吃定了,这一个亿买你跟她安安分分过日子。我和她的事,你别干涉,也不准离婚,不然失去儿媳的身份就没意思了。
说到底,主人的任务罢了。
推诚布公的拿皇位、帅位买朱友文当牛头人。
关键还是空头支票。这年头,你说把皇位、帅位给哪个儿子,那儿子就一定能当上?
朱友文这个火啊,又气,又屈辱,只想端起案上烤鱼暴扣在朱温头顶上,来个痛贯天灵。偏偏又不具备实施条件,只得无能狂怒。
见他俯首不应,朱温把樽放下,大开一张油汪汪的血盆大嘴,咤道:“友文吾儿!”
朱友文起身作惶恐之状,真心实意拜道:“儿敢不尽心竭力,自强不息,为父分忧?”
朱温残忍无耻且雄猜,总因为鸡毛蒜皮对妻儿、部下喊打喊杀,连庶长子朱友裕也多次被当众打骂甚至喝令推出斩之。还逼奸儿妻。如此奇葩,比董卓父子尚且不如,岂能善终?也不怪后世朱友珪咬牙切齿:“把老狗碎尸万段!”肠胃都剜了出来,实在是咎由自取。
“起来,坐!”朱温相信儿子明白他话中的暗示,把朱友文的回答认为是服软与承认交换,眼神当即多云转晴,把朱友文喊坐下,插起剩下的那条还没动筷的鲤鱼,动作像打发叫花子的嗟来食,甩到朱友文面前:“朕不叫,你就安坐如山,还要老父挑给你哩!趁热。”
他觉得这是真挚的示恩和笼络,却换得个朱友文诗若胯下之辱、夺妻之恨,曲意逢迎哄得朱温至少表面上愉悦了,便借口回了宅,把附在牙缝的鱼肉抠出来,狠狠一巴掌拍在卧室门上,一脚掀飞,伴随着王语有气无力的“怎么了?”破音大骂道:“朱温!吾誓杀汝!”
“我都不气,你气什么,给我拿点水喝…”
倒了一樽热水猛地砸在床边柜台上,朱友文双手撕扯自己的头发,“哈哈哈”地疯疯癫癫的转出去了。
***
“是性命,非神气。水乡铅,只一味。归根窍,复命关。贯尾闾,通泥丸……”摆满香炉、泰山石、神龛、药料、剑各种法器遍贴朱砂符纸的昏暗殿室有着一句句忽而和缓忽而急促的念告。
天后盘坐在蒲团上,又像往常一样,在咒语的辅助下,魔考“形神合一,阴阳二炁循环于内丹”,以服食金丹。
冷不防,钓完鱼的朱温背着手儿悄悄进来了,在天后背后坐下。
“连理十二年了。我知道天后并不情愿嫁,入了门却能宜室其家。生儿育女,教画军政,主持内务,十几个春秋,委屈天后了。以前我不说这些。只是马上赴雒拒李,这次没把握能活着回来。若战败,可能就莫名其妙与天后仙人两望了。每每想到,心如刀绞。”
天后身影不动,也没答话。
“洛阳,汉魏北朝之都。山川鸟兽,邙山群陵,伽蓝浮屠,凌阴藏冰,长秋瑶光……风景与汴宋大不相同,各有一番别致趣味,天后可愿移驾?”
天后已服下第二颗金丹,似乎药效发作,身躯小幅抽搐,一对充血的鲜红手爪子死死扣着水镜和玉尺。
朱温习以为常,但还是下意识想起身去搂抱。
忍住了。
“若他日汴梁有人作乱,或传来我的死讯,定要早早寻地避难。”
天后已吞下第三颗金丹,左手掐着喉咙,右手和额头贴撑蒲团,身体像陷入了剧烈疼痛而奇怪扭曲。鼻腔滴出黑血,口中断断续续地呢喃:“终于看见了五彩仙气…像雾……”
朱温犹豫了一下,哀苦道:“帝乡不可期,别吃了,成不了仙的。”
“乱我道心!滚!”她披头散发,五指带着袖子胡乱挥打周围。
朱温浑身颤抖,勃然加重了语气:“停下!”
却阻止不了目眩神迷的天后一把吃下第四、第五颗金丹,旋即眼珠和两腮也潮红不已。
砰。
一声响,天后一头栽倒,以头抢地。
就在朱温准备暴力中断“修炼”的时候,天后秀发一甩,满脸血污的坐了起来。耸耸肩,呼吸恢复了绵长而平稳。阴风一吹,满屋黄符纸、帷幕哗啦啦作响。一个平静而又慵懒的软腻鼻音有了些生气:“念力。大方华严证超脱,妙真的元婴念力……哈哈哈,我成了。”
天后本不痴迷这个!罪在谁?邀天之幸于乱世意外相遇少年所欲贤妻,竟然还搞出那么多乌烟瘴气的破事,朱温突然万分悔恨,只觉得胸闷。
“我把丁会、王彦章、皇甫麟、戴思远留在了汴京。”
“贞娘,我走了?”
“哎。”定定凝视了一会天后侧脸,朱温长叹一声,踉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