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意识到她的鞋袜正挂在喷泉边,心里顿时恼火,感到自己在这样的劣势下被抓了个正着。
她讨厌被人不经意间发现自己,讨厌被人观察到自己不设防的样子。
不过她咬住了原本准备好的尖刻回绝,尝试让自己的情绪变得稳定,“有什么事吗?”
“贝阿特丽丝夫人让我来的。婚礼前的教堂忏悔,需要两个人一起。”埃里克看着显得有些‘狼狈’的玛蒂尔达,他笑着,“不过你看起来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我......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有权利决定自己去哪。”
“当然,当然。女侯爵这是你的权利,所以你的决定是.......”
“不去。”女侯爵哼了一声,双手抱胸,把目光撇到一边。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身前的埃里克还是没有离去的打算,他也依旧站在原地。
“你怎么还不走。”
“我也有权利决定自己去哪。而我恰好也没有事做。”埃里克耸了耸肩,笑着说道。
“你应该去教堂,去忏悔。”玛蒂尔达说道。
“某人也应该去教堂,去忏悔。”埃里克也说道。
“你.......好吧,好吧。你就站着吧。”玛蒂尔达走出了草坪,她满是泥污的脚,在干燥的石砖上留下了一连串的泥脚印。
玛蒂尔达久违地感到了一点尴尬。
这是她的城堡,现在却闯进了另一個人。
她开始抱怨,地面为什么会干得这么快。
“也就是说你不会去教堂,那么等会儿你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
“也许。”
“你似乎总不给出确定的答案。你总是在含糊其辞。”
“你的意思是说,我该强硬点?如果我是这样的话,许多人会感到头疼。我想这也包括你在内。”
埃里克向着玛蒂尔达走了几步。
玛蒂尔达不由自主地闪开了自己的目光。
埃里克算是玛蒂尔达见过最高大的人。他宽阔的肩膀和魁梧的身躯在托斯卡纳骑士之中显得格外地高大,他完全不像是她印象中的法兰克人,倒像是个条顿人。
距离的缩近,让人有些生畏。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蛮子。
她在心底突然咒骂起来。
不是因为真切的讨厌,而是试图以这样的形式,激起自己厌恶和憎恨的情绪,以抵御突然间萌发的畏惧。
她试图克制这种她不喜欢的情绪,仰起头,保持住自己的气势。
“哼~”玛蒂尔达仰起了头,试图保持住自己的气势。
然而她的余光很快就注意到,对方仍然在想。
玛蒂尔达终是忍不住,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后退。
然而埃里克却握住了她的胳膊。
正当她身体紧绷起来时,埃里克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应该向前而非向后。”
随后埃里克示意她低下头。
玛蒂尔达看到埃里克扔了一张毛巾在她的脏兮兮的脚边。
意思不言而喻。
“我想,没人会无视一个需要帮助的美丽女士。
我愿意给予你尊重,我的女侯爵。我向你承诺,我对你的尊重绝不会低于你对我的尊重。
因为祂说,所有人彼此相待,都要以谦卑的思想束身,因为上帝反对高傲的人,祂赐分外恩慈给谦卑的人。”(雅各书4:6)
埃里克此刻已经站在了玛蒂尔达的身前。
“祂对他们说,在人面前自称为义的,你们的心,神知道。虚伪的后面有不纯的动机。”(《路加福音》16:15)
玛蒂尔达愣了一下,看了埃里克一眼,抿了抿唇,她依旧刻薄地说道。
不过她最终选择将两只脚踩在了毛巾上。
她并不弯腰,双脚夹着毛巾,只打算简单处理一下。
雪白的毛巾很快就被弄脏了。不过干涸在她脚掌上的泥污并没有被蹭掉。
正在她打算就这样结束时,冰凉的液体浇在了她的脚背上。
这让她的身子瞬时一紧。
“我愿从此立下模式,我怎么做,我希望你也照样这么做。你现在不明白,但你以后会明白。”(约翰福音13:5-15)
埃里克一边说着,一边用水囊将水浇在了玛蒂尔达脏兮兮的脚背上。
(圣经典故,基督为弟子彼得洗足。门徒一直怀有自我至上的心态,基督常常教导他们要思想谦卑,尊重别人。
有一次,门徒发生了争执,基督问他们说:“你们因什么事争执呢?”门徒默不作声,因为“他们在路上彼此争执谁较大”。
甚至在基督临死的晚上,他们当中又起了激烈争论,究竟他们哪一个看来最大。于是,在举行逾越节餐宴期间,基督“把水倒进盆里,开始洗门徒的脚”。
此处埃里克引用此典故,意在说明,他与玛蒂尔达的地位是平等的,没有谁大谁小。
玛蒂尔达对埃里克并不排斥,她相中了埃里克的相貌,但是对他的品行担忧,担忧篡夺她在托斯卡纳的地位,仅仅把她当作工具。)
这次玛蒂尔达没有退后,而是任由着埃里克帮她洗足,她不发一语。
“这样够直接了吗?”埃里克抬起了头,看向了玛蒂尔达。
玛蒂尔达此刻显得平静了许多。
面对埃里克的骤然提问,她的脸庞微红了起来,她变得有些局促。
为自己的行径而感到了些许羞耻。
或许她真的有些过于刻薄了。
“所以现在我可以知道你的回答了吗?我的女侯爵。”埃里克托着她的右脚再次问道。
她被茜草染成粉色的脚趾甲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别样的光芒,
“也......也许。”她显得有些窘迫。
......
从地窖到塔楼,卡诺莎为婚礼的到来做好了准备。旅店被打扫干净,挂上了横幅和花环,用以招待婚礼期间进来凑热闹的乡民和外乡游客。
成车的物资从周围乡村运进城里,还有成群的牲畜等待宰杀。
女裁缝们在淡金色的缎子上辛苦缝制一件婚礼礼服,这件礼服将为她们的女侯爵、未来的格洛斯特伯爵夫人所穿。裙摆缀满了数百颗珍珠,袖子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脚踝,上面有装饰性的金钩,用于在需要时将袖子卷起。
除此之外,托斯卡纳的大婚,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但是与两个新人无关。
按照传统,婚礼前的七天,他们大多时光是待在教堂里悔罪,并进行一定程度的进食。
婚礼是俗世的见证礼,同时也是宗教上的一项圣礼。
在寻常的婚礼中,人们往往重视前者,而忽略后者。
但是埃里克与玛蒂尔达的婚礼,由教皇充当证婚人,更别提这位教皇素来推崇禁欲主义,那么这场婚礼自然倾向于后者。
玛蒂尔达对这种事本来就没什么兴趣,结婚也只是形势所迫。
比起婚礼什么的,待在教堂还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按照规定,在婚礼的前七天,教堂只属于两位新人。
那天以后,一直到婚礼的前一天,玛蒂尔达变得温和了许多,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这是一个值得高兴的事情。
.......
埃里克走进装饰华丽的门廊,站在神的圣殿中。
大教堂的内部是一个凉爽而神圣的避难所,避开了仲夏的炎热。吸入混合的香和蜡烛香气,埃里克长舒一口气。
埃里克已经很熟悉了这里了,明天婚礼就将在这里进行,他和玛蒂尔达已经在这里待了六天了。
他拐过一个走廊,向着礼拜堂走去。
推开了礼拜堂的门,埃里克看见了玛蒂尔达。
玛蒂尔达正趴在礼拜堂的窗户上,脚下踩着的是礼拜堂的长椅,她把它拖离了原来的位置。
她变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但是变得沉默了许多。
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还是穿着那件简朴的亚麻色长袍,每天进教堂忏悔,女仆都会为她穿上象牙色的锦缎长袍,但她进入礼拜堂之前,她都会脱掉,换上那件轻便得多的亚麻色长袍。
这是她的骑马服,她骑马的时候都会穿这件亚麻色长袍。
不过她这几天依旧没有找到她的骑马靴,现在她是光着脚踩在长椅上。
洁白的小脚又变得有些脏兮兮的,不过比那天好很多,只是沾染上了灰尘。
埃里克打开礼拜堂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又转过了视线。
埃里克没有说话,走到她的身边,也脱掉了鞋,站到了她的身侧。
窗户外,鸽子在鸽舍的红瓦屋顶上盘旋,河水在晨曦中闪烁如宝箱。
玛蒂尔达凝视着对岸的诺曼人帐篷,它们像成簇的异国蘑菇,与卡诺莎的风格格格不入,至少对于玛蒂尔达来说是这样的。
一个看起来出身高贵的诺曼骑士,将一把银币抛入水中,他们看着卡诺莎的年轻人潜水捡拾,不时地发出笑声,嘲笑年轻人的狼狈,显得乐在其中。
这种陌生感让她感到不适。
“我不会离开托斯卡纳,莪也不会去诺曼底。”
“嗯。”
“托斯卡纳的事务,你得考虑我的意见。”
“嗯。”
“你不能够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
玛蒂尔达看向了埃里克,这让她心凉了半截。
果然嘛,明天结婚,今天就原形毕露了。
前几天就是为了不让她闹事。
“嗯。”埃里克终是应声了。
不过给玛蒂尔达的感觉与之前的完全不一样。
伪装......伪装伪装.......伪装得都不像样子。
“为什么停顿这么长时间?”玛蒂尔达没好气地说道。
看着玛蒂尔达纠结的表情,埃里克解释道,“为了以防你觉得我是在胡扯,我需要故意停顿一下,以示我内心的纠结。从而让你相信我真的是在认真回答。”
玛蒂尔达:“.......”
“随便,我才无所谓你的回答。别觉得你违反我的意愿,我真的会坐以待毙。”玛蒂尔达哼了一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托斯卡纳是我的。”
玛蒂尔达在关心埃里克婚后会不会悖逆她的意愿,埃里克乐意给她满意的回答,不过比起这个,他其实更加关注另一件事。
他注意到前几天缠绕在玛蒂尔达身上的血腥味消失了。
晚上作为婚礼的前奏,举办了一场庆祝宴会。花园回廊中铺着白色餐巾的桌子,让客人们可以选择坐在户外,并在用餐时听音乐家演奏。
城堡由内至外铺上了新鲜、芬芳的灯心草,点燃了足够多的蜡烛和火把,驱散了所有顽固的阴影。
厨师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宴席:新鲜的鲱鱼、炖鸡、调味米饭、一只重新装上羽毛的壮观的烤孔雀、牛骨髓制成的肉丸、豌豆汤、伦巴第奶油布丁和坚果甜食,配上香料红酒、希波克拉斯酒和甜白马姆塞酒。
随后,一位来自阳光温暖的南方的法国游吟诗人唱起了歌,弹奏吉他,并朗诵了一首非常受欢迎的诗歌《罗兰之歌》。
所有人吃喝尽兴后,在格里高利的见证下,由卢卡主教宣读婚约的细则。包括,婚约规定玛蒂尔达的领地不会被并入英格兰王国,而是保持一个独立的公国,在名义上效忠教皇国。
婚约宣读完毕后,埃里克与玛蒂尔达开始展示各自的结婚礼物。
埃里克的礼物,其中一大部分是贝莱姆提前准备的,贝莱姆的老爹蒙哥马利在英格兰搜刮了不少好东西。有象牙封面的书籍,圣物箱,装有宝石的盒子,银质圣杯,提尔工坊的玻璃杯,地毯,精美布料的卷轴。
埃里克为了体现自己的存在感,从自己的收藏里,抽出一把‘无畏剑’,各项属性还不错。埃里克现在用的主要是安斯贝尔赠送的维京长剑,自己暂时用不到这个‘无畏剑’。
并专门请人为‘无畏剑’做了一个相对精致的剑鞘,以托斯卡纳的风格。
“我的父亲没有给我任何东西,但我依旧会为我的妻子找到最好的。”埃里克将‘无畏剑’递给了玛蒂尔达。
玛蒂尔达为这样的礼物感到惊讶,不过埃里克看得出来她很满意。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她招手,一名侍从带来一个雕刻精美的象牙盒。
玛蒂尔达小心翼翼地从羊毛衬里中取出她的花瓶。凹凸不平的水晶在她手指间泛着冰凉,她转身正式将其赠予埃里克。
“我祖父从西班牙的一次圣战中带回了这个,”她说。“它非常古老。”
清澈、精美、独特,轻轻地将其放在桌子上,立即有一阵彩色钻石的光芒洒在白色的桌布上。
虽然埃里克承认这玩意儿很漂亮,但是他总有一种被玛蒂尔达坑了的感觉。
谁是花瓶,谁是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