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仲三将仲平留给他们的字好生收好,放进衣袖,随后背对着竹,问道:
“你还未想好?”
“如何想?难不成……”
说到这,竹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嘴唇紧抿,好似在忌惮什么。
仲三转身,看着蹙眉杵在那的竹,不禁摇头:
“你这么一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是怎么成为信陵君的左膀右臂的?他眼瞎了?”
听到仲三语气中的不满,竹这才抬眼看着仲三,想了想,还是出声反驳道:
“兄长,信陵君眼睛没有瞎,我也没有优柔寡断,我只是在平衡其中的利弊,若一旦平衡不好,可能会给魏国造成重大的危机。”
“呵,危机?”仲三不屑一笑。
“那你就在平衡之中一昧退让?”
“竹,这些借口你自己可信?难道你不知道这半月以来多少的公民遭受冤屈?难道你听不到也看不见这些事情?”
“视而不见不会让事情解决,只会让沉默积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
“昔日跟随信陵君的第一批人,除了秦国的众多学子,那些魏人哪个没有被魏武卒入狱?”
“你我皆是秦人,魏王还不敢对我等做什么,但等到魏王的诏令传到秦国,恐怕,过不了多久,秦王也会将我等召回。”
“毕竟,谁会不喜欢白得的城池?”
见竹还是不说话,仲三深吸一口气,凝声说道:
“竹,柔弱不会结下善果,反致自身之力日渐式微,渐失其固。”
“既然你还未想好,那就让兄长来做这个决定。”
看到仲三快要走出门口,竹突然出声:
“兄长且慢!”
站在门口,仲三头也不回:
“你还有何事?”
竹深吸一口气:“兄长,这件事一旦做出,可就无法回头!”
“回头?回头有什么用?既然你不愿看到信陵君辛苦造就一切崩塌,既然先生已经给你指出一条明路,那此事就不需要回头,也不能回头。”
“竹……多谢兄长相助。”
“哼,不需要你谢,我只不过是履行先生的任务。”
话落,仲三直接跨门而出,徒留竹留在屋内。
听到脚步声逐渐拉远,竹也是转过身来,看着仲三毅然的背影,眼中浮现出几抹泪光。
他怎么不了解仲三的心性?
书院中仲三对他们这些师弟照顾至极,魏国里仲三也是时不时在书信中问他的身体是否安康,也经常提醒他不要劳累过度。
即便他将仲三入狱,可仲三却没有对他这位弟弟产生任何的埋怨。
这不怎么能不让他感动?
再次深吸一口气,原本还在犹豫的心中,也是瞬间坚定下来。
既然仲三都能踏出这一步,那他跟着仲三放肆一回又如何?
纵然失败,不还有仲三作伴?
千古功罪,徒留后人评说。
门外的嘈杂声渐渐加大,所有人都在等着竹的召见。
站在门口,途心中有些不安,因为这些人除了他,其他人大都是昨日或者前日过来的,更有甚者,一周前就已经在门口等着。
可等来等去,除了更多的人被魏武卒抓走,竹还是从未现过身。
就在途心中担忧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大喊:
“你们围在这干什么?快滚!!”
“聚众扰人安宁,你们可知何罪?!”
……
听到声音,所有人回头望去。
就见晋谦带着数十名魏武卒快速跑来,将所有人围住。
看到这么多人,途等人也是心有忌惮。
晋谦一看就没有贵族的任何气质,行走摆弄之间摇头甩手,倒像個街上的二流子。
途以前没见过晋谦,也没听说过,他只知道,若是竹再不出来,他们等人就要被按个罪名抓进去!
将所有人围住之后,晋谦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众人面前,不屑说道:
“怎么,你们还想指望那个秦人来救你们?哼,一群叛国之徒,魏国简直白养你们!”
晋谦话落,众人中一个声音便立马喊出:
“晋谦,我看你才是叛国之人!”
“没错,你不过晋氏一族管家的儿子,当年信陵君念你年少不知事饶你一命,没想到你不感恩信陵君也就罢了,竟然还投向旧贵!”
“晋谦,你不得好死!!”
听到嘈杂的声音,晋谦眼中更是不屑。
信陵君?
要是没有信陵君,他恐怕还在晋氏府内享福呢,要不是信陵君降罪于晋氏一族,他怎么会白受几年的劳累之苦?
每天跟着这群肮脏的人,他早就受够!
不只是他,其他跟他一样的人,每天不知多么渴望陶邑的那些贵人重新回来,给他们撑起一片天。
现在好了,信陵君病死了,竹也被魏王卸下兵权,这些贱民,再也没有人替他们着想了。
只要等魏王将秦人全部驱赶,整个魏国,就会再次成为他们这些人的天下!
到那时,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打谁就打谁,想抢谁就抢谁。
只要他们敢还手,一个不礼大夫的罪名就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没有废话,晋谦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
“聒噪,全部抓走!”
所有魏武卒立马上前,逐步靠近众人。
就在众人想在着要不要反抗之际,就听身后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
所有人全都闻声望去,在众人的期盼中,仲三抬脚跨过门槛,居高临下,看着晋谦,冷冷说道:
“我看谁敢。”
所有魏武卒看到仲三的气势,向前的脚步顿时驻足不前,目光全都转向晋谦,等着晋谦的命令。
晋谦看到走出来的仲三,不禁眉头紧锁。
他是暗中联系旧贵的第一批人,没被信陵君杀死之后,他便成为旧贵的细作。
对旧贵的心思,他也是了解的大差不差。
在陶邑那些人看来,要说支持变法的人谁最难对付,信陵君绝对能排第一!
为了躲避信陵君,他们不禁全部跑向陶邑,可见信陵君的威望与能力。
都说人的名,树的影,竹的名声虽大,但却不被他们放在眼中。
第二难对付的不是竹,而是眼前之人——仲三!
竹常年跟随在信陵君的身边,所以在广大的公民心中,竹的名声比较大,声誉也是传的很广,列国都是知晓一二。
但想要覆灭魏国的变法,仲三却是绝对绕不过的一道大坎!
陶邑旧贵视仲三是继信陵君之后的第二大敌,原因晋谦很清楚。
仲三要人有人,要权有权,要能力有能力。
从治理一村的亭长,逐渐成长为治理几座城池的郡守,这跨越程度,可不下于麻雀变凤凰。
更不用说,仲三还是前来魏国所有秦国学子的领头者。
那些秦国学子,他们对竹的命令可能会敷衍,但只要仲三令下,他们绝对会做的相当完美。
更何况,仲三仿佛天生就有一颗违逆心,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别人不敢违背信陵君的命令他更敢!
他做了所有人都没办法,也没胆量去做的事,那就是将信陵君下令运送到大梁的粮草,全部当成奖赏,分给自己麾下治理地方的各地官员。
这种事,如果不是因为时间到了被信陵君察觉出来,恐怕将会被一直隐瞒。
如此可怕的号召力,如此令人惊悚的凝聚力,如此让人心惊的决断力,让谁看了都不禁头疼不已。
更不用说,此人还是秦国仲平的大弟子!
自书院而出,被仲平亲自赐姓,要说仲平心里不在乎仲三,恐怕狗听了都摇头。
刺杀这种事放在秦国学子的身上压根就不合适,不说惹怒秦国,让列国听闻也是不耻。
所以,他们也只能找各种理由卸下秦国诸多学子身上的职位。
他们敢劝魏王找理由卸下竹的将军之位,也敢劝魏王卸下其他地方掌管重要位置的秦国学子,但却不敢劝魏王卸下仲三的职位。
这种想法他们不是没有想过,但转眼就扔掉了。
因为,竹跟其他人可能会在犹豫不决之间被他们逐渐消磨,但这种方法要是放在仲三身上,恐怕他们的命令还没下到地方,仲三就已经提前接到消息,调头联合秦国的军队打入魏国境内!
这种事不是没有前例,粮草一事就是最好的例子,信陵君没死前,都没能因粮草一事卸除掉仲三的职位,他们怎么能够做到?
而且,魏王也早就想卸下仲三的职位,但他也是做不到。
一呼百应,只升不降,这大概就是仲三眼下的情况。
因为但凡有点降职的苗头,治理其他地方的秦国学子,他们的奏章就如同雪花一样飘到魏王的桌案,就连跟仲三貌似有点不合的竹,都会劝诫魏无忌。
仲三被关进牢中,那是因为竹亲自带人抓的仲三。
面对信陵君都得掂量一二的人,面对如此麻烦的家伙,他们杀也不是卸也不是,所以,他们也只能等魏王的消息传到秦国,让秦王主动收走这位大神。
但没想到,竹竟然将关系不合的仲三喊进大梁,还住在一起。
仲三难道不恨竹?
这种事是晋谦没想到的,他本以为屋内只有竹一人存在。
若是只有竹,那这件事好办,他完全可以借用魏王的号令压制竹。
竹常年跟随在信陵君的身边,以前也是替魏王的奢靡打过遮掩,利用这件事,竹完全不敢违背魏王的号令。
但仲三,恐怕除了秦王以及仲平,没人被他放在眼里。
这件事有些难办了!
晋谦深吸一口气,抬手合拢,语气尽量客气地说道:
“原来是仲郡守,末将不知仲郡守在,打扰仲郡守休息,还望仲郡守莫要怪罪。”
仲三扫视一眼站在阶下的所有人,这些人他大都不认识,他认识的人全在他自己治理的地方。
但他不认识没关系,这些人认识他就可以。
抬眼看向晋谦,仲三双手背后,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淡然问道:
“你是何人?”
“末将晋谦,乃魏武卒将领。”
“没听过,来此何事。”
“……”晋谦嘴唇紧抿,被仲三的一句话噎的不知道说什么。
但那些旧贵都忌惮无比的人,他自然也不敢反驳,只能低头笑道:
“仲郡守,末将是前些日子刚刚被任……”
“我问你来此做什么,我问什么你回什么,莫要东拉西扯。”
听到这句,途等人都不禁惊讶地看着仲三。
他们大都只听过仲三的名声,但距离太远,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
仲三出来,他们还没认出仲三,晋谦的一声仲郡守才让他们想起来此人是谁。
竹将军的兄长,除竹将军外,身份地位最高的秦国学子,仲三。
都说仲三做事雷厉风行,异常果决,但他们没想到,竟然如此果决!
不过,看着晋谦吃瘪,他们心中很舒爽是怎么回事?
要是竹出来,能有这种效果吗?
会不会也同以往一样客客气气?
就在众人心思繁杂之际,晋谦也是回道:
“末将知晓,仲郡守,这些人在此闹事,末将怕他们干扰您的休息,所以便想将他们驱散。”
“他们皆是我的客人,你可以滚了。”
“……”面对如此不客气的仲三,晋谦双拳紧握,胸膛剧烈起伏多次。
自从当上魏武卒将领之后,他何曾如此窝囊过?
谁见了他不得客客气气?
他很想就地将仲三斩杀,可之后的结果,他恐怕很难承担!
那些大身份的人多次警告过他,对竹不礼无碍,但对仲三,绝对不能不礼!
能绕道走就绕道走,绕不过去就客客气气的将他送走,一切都得等秦国那边的回复。
想到这,晋谦也只能闷声拜道:
“喏!”
应完,晋谦便直接甩手就走,愤懑地带着所有魏武卒离开此地。
等晋谦离开,途等人左右相视一眼,这才齐齐对仲三礼道:
“我等见过仲郡守。”
刚刚仲三那副架势将他们吓到,他们也不敢以面对竹的姿态来面对仲三。
看到这些人,仲三略微颔首,随后说道:
“明日在城外演武场内,将大梁所有公民召集起来,本郡守有话要讲,能来几人就算几人。”
听到命令,途等人有些茫然,但也只能回道:
“喏。”
见状,仲三就要转身入内,途看到仲三的动作,突然大声说道:
“仲郡守,那些被关入大牢的公民怎么办?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去救啊!”
仲三停下,侧身说道:
“明日就有答案,领命行事。”
‘吱呀’一声,大门再次关上,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呆愣片刻,门外所有人也都没有离开,反而都在相互讨论。
途站在那,蹙眉沉思仲三命令的意思,突然听身旁的人问道:
“你知不知道仲郡守想干什么?”
途沉思良久,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天要变了。”
“变天?”听到这句,那人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
“天哪变了?”
途无奈的看着那人,心中叹了口气,摆手说道:
“算了,别想了,回去履行仲郡守的命令便是。”
刚想离开,途又突然停住,好似对那人讲,也好似对所有人讲,声音稍大:
“回去之后,尽量将自己的家人送出大梁吧,陶邑那些贵族已经快要回来,若不想被鞭笞,还是送出去最好。”
随着途的离开,门口的众人也是逐渐散去。
……
一日时间匆匆而过,大梁的局势也是愈发紧张。
大梁城外,将近几万的公民齐聚演武场,将能存放十万大军的军营内围的水泄不通,不远处,甚至还有源源不断地人正快速赶来。
整个大梁三分之一的人来了。
他们要么背着诸多包裹,要么身穿简易布甲,没有一人是骑马而来,也没有一人身着精致绸缎。
他们的肤色被太阳晒的黝黑,他们是魏国的底层,他们更是魏国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可他们的生活却连贵族养的狗都不如,生的卑微,死的窝囊。
信陵君替他们争取到部分权利,让他们得以喘息,但信陵君死了,所有的一切却又即将回到从前。
贵族的马鞭挥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鲜血淋漓,贵族的子弟掠夺他们的妻女,让他们心如刀割,辛苦种出来的粮食没有吃到,让他们饿死冻死。
眼下的一切即将回归从前,他们不想回到过去,所以,他们全来了。
来到这他们认为是最后希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