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说他们是大敌……太后,您这话,可会让将士们无比心寒。”
顿了一下,稍微后仰身体,嬴政长长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太后,政儿年少,想不通你是如何操办的那些大事,但这等小事政儿还是可以说说的,还望太后日后不要再说秦国将士乃秦国大敌,否则,让他国笑话是小事,乱了自国军心这可是大忌。”
“望太后日后谨记。”
嬴政又是激昂又是劝诫,但一句都没说到重点。
罗里吧嗦一大堆,也就只有一个人站出来选择支持。
“王上所言甚是!”王绾挺直腰干走了出来,走到与吕不韦相齐的位置,两眼微眯,视死如归地说道:
“太后,吕相,敢问两位,我秦国将士何时成为国之大敌?倘若这等措辞流传到外,岂不是会让他国笑话?笑话我秦国与魏国一般,国不国,王不王,分裂成二。”
“大胆!!”
王绾这话彻底让吕不韦一派恼怒。
司马空怒目圆睁,跨步而出,直指王绾,破口大骂:
“王御史怎敢以谤国之辞淆乱视听?!”
“秦之将士,国之干城,忠勇无双,领王命,忠王事,报国恩,岂能与城外之人相提并论?!”
“当下城外之众,未奉太后之诏,擅兴兵戈,已非秦之忠士,实为社稷大患,国之大敌!!”
“哼。”王绾冷然一笑:“不愧是吕相举荐,尚书一张嘴可真能颠倒乾坤,王上刚言,城外之人并不是国之大敌,而是秦国猛将猛士,王绾愚钝,当真不知,尚书究竟是以何种身份将城外之众判定为国之大敌?不知尚书可能解释一番?”
“你!!!”王绾浮沉官场几十年,哪里是司马空能够对付的的了的?司马空直接被王绾一句话噎的不知如何回复。
气愤之际,司马空也是将目光转向吕不韦的背影。
王绾已经是骑在头顶上放肆,难道吕不韦不管?
但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吕不韦还真的没有理会王绾。
两人的争吵落下,吕不韦看也不看,依旧是对赵姬揖礼,冷静说道:
“太后,王上,兵临城下,事不宜迟,还请尽快决断。”
见吕不韦这样讲,王绾也是双手背后不再言语。
事情又回到最初的模样。
这件事已经是闹得咸阳皆知,此刻所有人都在等。
等赵姬或者嬴政的命令。
眼下赵姬与嬴政之间的矛盾已经是彻底白热化,两人的派系也是彻底分隔开来。
一位太后,一位秦王。
以往两人意见不合,但朝中无人胆敢率军支持嬴政,更何况支持嬴政的现在入狱的入狱,闲置的闲置,没有人支持,这种事也只能让身为儿子的嬴政受着。
可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愣头青,率领大军,口口声声喊着‘清君侧’的名头,再加上这個愣头青所有人都怕,那么这件事就很难搞定。
搞不好,真的会让秦国分裂!
一方认为城外之众是国之大敌,但一方却又认为城外之众是国之猛士。
这件事若是始终定义不下来,倘若赵姬或者嬴政的命令始终不下达,那么除了吕不韦,恐怕谁都不敢真的下令让秦军与秦军厮杀。
赢了不好,输了更不好。
因为不管是输是赢,都得为自己选择一个派系。
要么是赵姬,要么就是嬴政。
可不管怎么选,那都是彻底得罪另一方。
城外之人可是仲平领头,仲平可是嬴政最坚定的拥护者,城外的仲平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但不论如何,都没人愿意跟这样的一个人为敌。
天下人都知道,与仲平为敌的,不是死了就是极为难受的活在世上。
他们可不想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但不想与仲平为敌,也不代表着他们愿意舍弃即将到来的利益。
那可是仁治,只要法定权掌握在自己手上,还不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在所有人低头不语之际,赵姬也是把从嬴政身上的视线转移开来。
两眼紧闭,双手用力地握着,良久,赵姬缓缓睁眼,凝声问道:
“王上,既然你认为,城外之人皆是国之猛士,那不知,王上想如何处理?”
“简单。”嬴政当即笑着回道:“太后,这种事简直不要太过简单,他们不是喊着那什么……清君侧?”
“是这个口号吧?”
“这样,让他们所有人全都进城,寡人出面,告诉他们,不用他们清,寡人身边啊,皆是忠臣,寡人无恙。”
“嘶……”
嬴政阴阳怪气的话语落下,阶下所有支持吕不韦的臣子全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让城外之人全部入城?
那他们怎么办?
仲平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死在他刀下的冤魂不知何几,若是让他进城,那他们岂不是全都要跟着吕不韦倒台入狱?
不仅是阶下的众臣担忧,阶上的赵姬也是再次闭眼,沉重的吸气呼气。
要说她最想见的一人,莫过于仲平。
可她最不想见的一人,也莫过于仲平。
想见那是因为心中情感,不想见那是因为所作所为。
她懂仲平,正如她懂自己一样,倘若仲平进城,那么第一个抓的并不是嫪毐,而是吕不韦!
但,一旦吕不韦被抓,那么变法就会失败,她的想法自然也会失败。
之后的一生,恐怕就会与这几个月的嬴政一样,纵然身在王宫,但已经没人再听她的,除了当个摆设,将没有任何作用。
到那时,她想要的,她想实现的,纵使她有再多想法,可谁又能支持她实现她的心愿?
胸膛剧烈起伏多次,赵姬这才重新看向嬴政,压抑声音问道:
“王上可还有其他解决办法?”
“没有。”回避赵姬的目光,嬴政侧目看向他处,头也不回的直接说道。
见嬴政如此,赵姬再次深吸一口气,突然,决绝说道:
“既然王上没有其他想法,那这件事就由本后决定,城外之众未得王上诏令,私自……”
“谁说他们没有得到寡人的诏令?”
再次被嬴政打断,赵姬嘴巴微张,犹豫片刻,转而改了口风,冷笑道:
“王上,你若是下达诏令,为何吕相不知,为何尚书不知,为何,我也不知。”
“太后,难道君王密诏非得闹的天下皆知?”
见赵姬不说话,嬴政神色带着回忆,继续说道:
“我记得,当年秦昭襄王,密诏替换主将武安君白起,太后,这件事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吧?”
“呵。”赵姬顿时被气笑了:“王上,昭襄王密诏那是国家战事,私下替换主将那是为了打赢长平之战,可你私下密诏,让这些将士围住咸阳又是为何?”
“没什么原因。”一边说着,嬴政一边抬手打量自己的右手,打量完,倏地握拳,继续说道:
“寡人就是想看看,看看能够灭掉赵国的猛将猛士究竟有多猛,啧,可惜啊,没想到他们来了寡人反而看不到。”
“王上,诏令不是儿戏!!”看到嬴政这散漫的态度,赵姬的怒火再次被激发:
“你私下密诏,将这些将士无故聚集咸阳,这可符合君王威仪?!!”
看着赵姬怒发冲冠的模样,嬴政怔了良久,这才喃喃说道:
“君王威仪?太后竟然还知道君王威仪?”
“嘶……”声音突然提高,嬴政诧异说道:
“政儿还以为,太后不知道君王威仪呢,没想到,太后竟然还知道,这真是,当真出乎政儿的预料。”
“你!!你这秦王,当得可真荒唐!!!”
“荒唐?”
嬴政当即起身,两手敞开,面对众臣,两眼睁大,看似茫然地说道:
“太后竟然说,寡人这秦王当的荒唐!”
说完,突然再次转向赵姬,嬴政一字一句的说道:
“太后,既然您觉得寡人这王当的荒唐,那不如,您换一位,反正有您在,这秦国有王没王都一样。”
“!!!”
“!??”
嬴政的话不仅让赵姬愣住,更是让阶下所有臣子全都愣住。
虽然他们都是站在赵姬这一边的,但他们可从来就没想过替换过嬴政。
如果说仲平是压倒赵姬最后的一根稻草,那么嬴政便是压垮秦国的最后一根支柱。
支持嬴政的有多少?
去掉仲平,就还有冯去疾、王绾、王翦蔡泽等人,不说这些还在咸阳的众臣,就是远在边境的诸多将军,也大都是支持嬴政。
那可不是只会嘴上说说的文臣,那可全都是久经沙场的猛将,若是让他们知道嬴政不明不白地退位,恐怕这次围住咸阳的,就不单单只有这点兵力,翻上几番都不成问题。
嬴政话落,殿内极为安静,所有人呆愣过后便全都跟着吕不韦跪下,唯有赵姬还在盯着嬴政。
可赵姬的嘴唇也因愤怒而颤抖地说不出话,那双原本柔和的眼眸此刻好似能喷出火来,颤巍地伸出手指,直指嬴政,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但,这愤怒的瞬间爆发却如同潮水般迅速冲击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让她的动作顿时僵住。
赵姬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苍白,嘴唇紧抿,喘息声变得粗重而急促,连忙撤回手指,转而用力地放在自己的胸脯上,想要以此来缓解那份难以承受的痛楚。
看到赵姬这幅痛苦地模样,嬴政心中也是不忍。
但造成这种场景的,可不是他自己。
深吸一口气,双手背后,嬴政转头看向他处,不再看赵姬痛苦地模样。
殿内安静地只能听到赵姬的喘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人这才听到赵姬的声音。
“散朝,明日……”
赵姬话还没说完,嬴政便直接甩袖离去,给所有人留下一个逐渐走远地背影。
见状,心中的疼痛再次潮水般涌上,接下来的话赵姬也不说了,直接摆了摆手,让杏儿搀扶着逐渐离开主殿。
两位主事人离开,其他人也大都散场。
……
学宫。
嬴政好似没有精神一样的坐在那,桌案上放着书籍,两眼虽然看似盯着书籍,但里面的知识却一个字都没有进入脑子里。
半晌,嬴政这才长叹一声:
“赵侍,母后身体如何?”
赵高连忙从门口进来,恭敬回道:
“王上,夏奉常言,太后怒急攻心,并无大碍,静养几日便可,就是……”
见赵高支支吾吾,原本脾气就不好的嬴政顿时不耐:
“就是什么?有话直说。”
“就是夏奉常言:近几日最好不要再让太后动气,否则,可能会心脉受损,经久不愈,或成暗疾。”
“……”沉默片刻,嬴政这才丧气地摆了摆手:“行了,寡人知道了,下去吧。”
“喏。”
赵高走后,嬴政也开始想着今日的事情。
他也是没想到,仲平竟然这么大胆,直接率军前来。
不过,这好像真的是最有效的方法。
这几个月来他什么方法都用过,可不管使用什么方法,都不能让赵姬改变态度。
结果仲平率军刚来,直接就让赵姬开始犹豫。
果然,最直接才是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不过,就是有点伤人伤心。
赵姬现在,恐怕已经对他失望透顶吧?
想到这,嬴政又是长叹一声。
他今天叹的气,恐怕比这几年加起来的都要多。
但没等嬴政叹完气,门口的赵高再次走进屋内,小声禀报道:
“王上,太后召见。”
听到这句,嬴政抬眼看了看赵高,同时瞥见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杏儿。
想了想,嬴政也没有拒绝,两手撑着膝盖起身,嬴政直接走了出去。
跟着杏儿一路前行,嬴政也是抵达与赵姬见面的地点。
这里是赵姬居住的宫殿,每日请安也是这里。
等里面的人通报完,嬴政这才跨入殿内。
进入里面,嬴政打量了下四周,发现里面除了床上躺着的赵姬,就再也没有其他人在。
放轻脚步靠近赵姬,嬴政也是看到赵姬此刻的模样。
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苍白,但或许因为胸口疼的原因,手还是放在胸口上没有放下。
迟疑片刻,嬴政这才出声问道:
“太后……母后有何要事?”
听到熟悉地声音,赵姬慢慢睁开双眼,看到嬴政手无举措的模样,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现在知道叫母后了?”
“政儿心中,母后一直都是母后。”
“那为何刚刚不叫?”
“身在位,称其职,母后应当知道。”
“身在位称其职……”赵姬嘴中喃喃重复,神色愈加落寞:“唉,身在位,政儿说得对,身在位就要称其职。”
就在嬴政不知道赵姬想说什么的时候,就听赵姬问道:
“政儿,若是为娘将城外众人定为叛国之人,你会如何做?”